2018年8月28日 星期二

清代鼎盛期的古學

清代古學於乾隆、嘉慶朝大放異采,後世以「乾嘉」之學一詞代表清代學術,章炳麟《訄書》謂:「其成學著系統者,自乾隆朝始。」而這鼎盛期的古學,惠棟和戴震分庭抗禮,主持風 會,為學壇中堅;江藩《漢學師承記》謂:
至本朝,三惠之學盛於吳中,江永戴震諸君繼起於歙,從此漢學昌明,千載沈霾一朝復旦。
惠棟三世傳經,故稱「三惠」,特表家學淵源,居江蘇吳縣,世人稱之為「吳學」。江永精通禮學,為一代通儒,安徽休寧戴震和江永同聲應和,盛極一時,世人遂稱之為「皖學」(皖即安徽)。吳、皖二派古學,主宰了經學的堂壇,而惠棟和戴震則分別為吳、皖的大師。
惠棟為中心的吳學
惠棟,字定宇,號松崖,江蘇吳縣人。惠氏三世傳經,而惠棟集其大成。江藩《漢學師承記》專章敘三惠之學,可見盛況。
惠棟祖父惠周愓,字元龍,又字研溪,康熙辛未進士。少傳家學,以文章鳴世,撰《易傳》、《春秋問》、《三禮問》、《詩說》及《研溪詩文集》。尤長於《易》學,精於考據,專尚漢代《易》說。
惠棟父惠士奇,字天牧,康熙己丑進士,晚年自號半農人,海內學者稱「紅豆先生」,而稱惠周愓為「老紅豆先生」,惠棟為「小紅豆先生」。惠士奇精通經學,撰《易說》六卷、《禮說》十四卷、《春秋說》十五卷,遵從古訓,一以漢儒為宗,尤崇尚漢人《易》說,謂「《易》始於伏羲,盛於文王,大備於孔子,而其說猶存於漢」,認為漢《易》學猶得古代《易》學的真傳,又說:
漢儒易言,如孟喜以卦氣,京房以通變,荀爽以升降,鄭康成以爻辰,虞翻以納甲,其說不同,而歸則一,皆不可廢。
今所傳之《易》,出自費直。費氏本古文,王弼盡改為俗書,又創為虛象之說,遂與漢學而空之,而古學亡矣。
說明自王弼注《易》流行而漢人《易》亡,視漢人《易》說為「漢學」,漢《易》亡即漢學亡。這看法對惠棟影響至大。
惠棟幼承庭訓,篤志力學,年五十後,更潛心經學,尤以漢《易》的研治最為會心有得,蜚聲學壇。惠棟認為漢人《易》 說雖在王弼《易》注流行之後失傳,但唐代學者李鼎祚的《周 易集解》耑門輯錄漢人《易》說,漢《易》學賴以得保氣息,於是精研三十年,本《周易集解》為線索,引伸觸類,貫通所有漢人著述, 成《周易述》二十三卷、《易漢學》八卷、《易 例》二卷,全都為《四庫全書》收錄。
《周易述》以荀爽、虞翻為主,而及鄭玄諸家之說,目的在於發揮漢儒之學。而《易漢學》考證漢代《易》說的具體內容,復原漢代《易》卜的方法,《四庫提要》譽謂「采輯遺聞,鉤稽考證,使學者得略見漢儒之門徑」。惠棟為復原漢代《易》學,不遺餘力,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極度推崇,謂:
漢學之絕者千有五百餘年,至是而粲然復章矣。
雖不免於溢美,但可見惠棟於清代治古學者心目中的地位。然惠棟並非專主於《易》,還博治眾經。因治《易》而更深刻領會漢儒「明堂」的制度,撰寫了《明堂大道錄》和《禘說》,說明大禘之祭(古代統治者每數年舉行一次的大祭祖先的祀禮)在明堂舉行,而明堂有五室四堂,對配五行五德以應天,此法從《易.說卦傳》「帝出乎震」而悟出。其實《易.震.彖辭》已經說:「出,可以守宗廟社稷,以為祭主也。」此卦和祭祀本來有密切關係。惠棟因「震」而悟古代禘祭和明堂之法,是極具自然的會心聯想。漢學家治學絕不會無的放矢,往往都是有迹可尋的。
惠棟又有《古文尚書考》,認為鄭玄所傳的廿四篇為真正孔壁古文本。撰《左傳補正》六卷, 專門刺取杜預之前的漢人傳(經傳的傳)說,間有出人意表的訓解,如「臧文仲廢六關」 一句,惠棟本《公羊傳》「廢其有聲音」,把廢解讀為置,為前人所未及。又有《九經古義》凡十六卷,討論古音古字,所謂「古義」,指漢儒專門訓詁之學,一以漢儒為尚;於是收集所有關於東漢的文獻,成《後漢書補注》十五卷,可見於東漢學術的傾服和專意。
惠棟一脈的經學,刻意擺落漢以後的經說,以實事求是的訓詁和考證,一意復原漢代學術尤其是《易》學的面貌,存真考古的功勞是不可磨滅的。他的門生如余蕭客,著《古經解鉤沈》,採錄唐以前諸儒訓詁,《四庫全書》收錄並譽為「捃摭亦可謂備 」,繼承和發揚惠棟之學。 江聲也出自惠棟門下, 精研古訓,成《尚書集註音疏》十二卷,經文注疏,都以篆文書寫,佞古的程度,較之其師惠棟不遑相讓;用自注自疏的方式,也是沿襲惠棟《周易述》的體例,於《尚書.泰誓》一篇最有心得,為閻若璩和惠棟所不及;於專門而言,青出於藍。從余蕭客和江聲的成就看,吳門經學的特色亦思過半了。
和惠棟過從的學者,如沈彤、錢大昕、王鳴盛等,都是主張尊漢而肆力於訓詁,聲氣相應,影響極鉅。惠棟的再傳弟子江藩,曾受業於余蕭客和江聲,特著《國朝漢學師承記》,標榜「漢學」,雖惹來當時不少的批評,但卻是吳派惠氏之學的特色所在。而說經宗漢儒,亦已經成為時代的風尚了。
戴震為中心的皖學
與吳學的惠棟並駕的是戴震,皖學的代表。戴震,字慎修,又字東原,安徽休寧人,父祖輩皆未入仕。惟天資聰穎,少年求學已表現過人的質疑能力,鄉塾教師不勝其煩。十六七歲以後,刻苦自學,曾向江西大儒江永問學,治學方向頗受江永的影響和啟發。
江永,字慎修,江西婺源人,治學漢、宋兼容,精於禮學和聲韻。韻學有《古韻標準》、《四聲切韻表》、《音學辨微》,審音精密,駕越顧炎武的韻學水準。補成朱熹未竟的《儀禮經傳通解》,成《禮經綱目》八十八卷;並注釋朱熹《近思錄》,成《近思錄集注》十四卷。江永和朱熹有桑梓淵源,踵武朱熹,亦人之常情;而江永兼容漢、宋的治學方向,直接影響戴震。戴震為江永作行狀,稱頌江永「自漢經師康成後,罕其儔匹」,亟表推崇。
戴震治經,根本不囿限於「漢」、「宋」。乾隆朝三惠吳學標幟漢學,一意以復原「漢學」為務,東漢古學是祈嚮所在,而鄭玄的經說自然視為典範。惠棟亦曾和戴震互相推重。
但戴震治學,極具懷疑精神,不為任何成說所拘限。對於東漢經學主將的鄭玄,沒有追隨時尚的佞拜,他的二卷本《杲溪詩經補注》,於卷首《周南.關雎》鄭玄《箋》「摯之言至也」,提出異議,謂「箋說非也 」;全書糾正鄭玄的說法比比皆是,而於鄭玄《箋》和朱熹《詩集傳》之間,擇善而從,沒有刻意阿從,這種態度,對嚴守家法的吳學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寫定於壯歲的《經考》並《經考附錄》七卷,向來祕不示人,即使門生段玉裁亦未得見,於漢以來各家論諸經之說,擇善迻錄,不囿任何門戶,即使極欣賞戴震的紀昀所極不滿的朱子門人王柏,戴震也三次引用。對於二程更定〈大學〉,亟示贊同。對待學術問題,戴震顯得公正持平,沒有自設門限。正視宋學,與江永的啟導關係至大,於此,亦可見戴震學術中所存的獨立個性。
戴震於小學和訓詁,發揚了江永的聲韻學,成績卓著,而聲韻訓詁之學,傳至王念孫、王引之父子和段玉裁、蔚然成為大國,而晥學亦由此雄據學壇。
戴震以音韻之學治訓詁,最大的成就,體現在「轉語」的探索上。所謂「轉語」,語源出自揚雄的《方言》,指語音的今古變化或發展過程中的訛變,鄭玄於《毛詩箋》之中稱為「聲變」。
江永於《四聲切韻表.凡例》提出同調(指四聲)和同等(等韻的等),「得以相轉」的主張;戴震轉化江永之學,在〈答段若膺論韻〉裡進一步提出陰陽入相配之說,並說明陰陽入相配有「正轉」和「旁轉」的法式。
在解決語音轉變的規律上,單從聲調的正、旁轉還是不足的。戴震於是從聲母的部分進一步開掘,從發音部分、發音方法上探索古聲母的系統,據此推求語詞通轉的法則,曾希望著《轉 語》二十章,以補足《爾雅》、《方言》、《釋名》在這方面的空白。於《轉語二十章序》中把聲類作系統的整理,按發音部分區別聲母為五類,按發音方法把每一類區分四位,一縱一橫,顯示轉語的規律。凡聲母的發音部分相同的稱「同位」。這個詞語是江永創造的。同位則同聲,同聲「則可通乎其義」;於是提出了「義由聲出」的原理,例如「胡」、「遐」、「何」,三字義同,聲母也相同。如果不曉「遐」的字義,根據「一聲之轉」的原則,一聲即同一聲母的意思,就胡和何便可推求出遐的意義範疇。這樣,戴震提出一條影響極為深遠的訓詁原則:
疑於義者,以聲求之;疑於聲者,以義正之。
這就是聲義互求的辦法。凡聲母相同的語音轉變, 稱為「正轉」。另一種情況稱之為「變轉 」, 戴震自創「位同」一詞加以說明。位同指聲母的發音方式相同,例如同是自稱之辭的「台、余、予、陽」,古聲入喻母; 而「吾、卬、言、我」四字,古聲入疑母,都是帶鼻音和半元音,發聲方式相同,但讀法有異,可稱音近;即使聲近,若位同的話,也可以因聲求義。戴震以「轉語」的運用建立了聲義互求的訓詁理論,是經學研究法上的重要突破,他的學生王念孫、段玉裁踵承以聲音治小學訓詁的原則和方法,締造出更為卓越的成就。
戴震重視方法,這是他識高於三惠之學的所在。訓詁是考證的重要途徑,而考證的目的在於求真,若從研治古代文化學術的角度說,能夠復原面貌是至高無尚的境界。戴震的考據,極具科學的精神,而每出神解,發前人所未發,真可謂考據的天才。當時紀昀為戴震的《考工記圖》作序,便由衷讚歎說:「深明古人小學;故其考證制度字義,為漢以降儒者所不能及,以是求之聖人遺經,發明獨多。」推崇備至。紀昀所許的「發明獨多」,並不是虛譽。例如《尚書.堯典》有「璇機玉衡,以齊七政」,這是和觀象授時,極關係天人相應的政治運作。但即使經過閻若璩剔除偽出的部分,這段真實的文本還是難以具體理解。戴震在專事考證天象的《原象》之中,首先推究出「璇機玉衡」的形制,並付以工匠仿造。戴震訓詁名物,是極有選擇的,只有關乎經國或制度的事物,方才入手處理。於此,顯示了戴震經學的關懷所在。
戴震治經,極了然於方法和目的的關係,強調「明道」為治學的最高境界,聲韻訓詁考證曆算之學是明道救世的途徑, 他以轎夫比喻訓詁、聲韻、天象、地理諸學,而把明道喻為坐轎 者。明道其實是宋明理學的為學宗旨。這時,他的好友紀昀正以學壇領袖的身份,區別漢、宋門戶,於《四庫提要》強調經學以漢宋為代表,對宋學表不滿,以空疏詆諆,象方苞這樣本宋學治經的學者,紀昀於《提要》之中多所奚落。正是一種深層的學術疏離感,戴震對紀昀沒有甚麼許可,最後也疏遠了,紀昀對戴震疏遠自己耿耿於懷,形諸文字。事實上,在當時標榜漢學門戶的學術氛圍中,戴震方法上共兼容漢宋,以明道為終極關懷的實踐,是難以得到諒解的;從事於漢學考證的學者,極推崇訓詁考證天象地理之學;汪中便推崇戴震為清代漢學的「集大成」;然汪中痛詆理學,一以考據之業為是,這種稱譽,實未得戴震的神髓。事實上,戴震認為一生最重要的學問和貢獻,並不在經學訓詁,而是明道的義理之學。給學生段玉裁的信中,自剖說:
僕生平論述最大者,為《孟子字義疏證》一書,此正人心之要。今人無論正邪,盡以意見誤名曰理,而禍斯民,故《疏證》不得不作。
戴震講性理,視之為最得意。但戴震天賦強烈的質疑辨正的精神,治學極具個性,他講性理, 正人心這一終極關懷和宋明儒者是一致的,然在觀念的具體闡釋上,卻沒有苟循前轍。心性之學稱為理學, 以「理」的觀念為核心觀念。
戴震掊擊視「理」為一種主觀存在的看法,認為理是客觀存在,不以任何主觀而轉移;具體解釋說,人必然有欲望,在上者不是仰遏這種天賦的本性,而是令百姓欲望得到充分滿足,便稱之為理。在如此理解的前提下,對宋明儒遏欲的主張,戴震斥之為「以理殺人」。究其實,戴震關心的是政治問題,但在文網高壓的氣氛之中,把盡民之欲的為政主張,以性理之學包裹而已。自顧炎武亟力倡導「經世致用」以挽救民族的滅亡,這股精神是一直潛伏發展的。
戴震在考據訓詁之學中透露經世的宗旨,於乾嘉經學家之中,最為特出。
以經世的義理之學為精神的考證訓詁,戴震皖學對清中葉以後的經學發展影響深遠。親受業的門生,最著名的有高郵王念孫和金壇段玉裁,把戴震的聲韻訓詁之學發揚光大。
王念孫字懷祖,號石臞,幼受業於戴震,秉承戴震的治學方法,不囿一家一派,謂「說經者,期於得經意而已,不必墨守一家」,這是針對吳學惠氏佞漢的作風而說的。王念孫的功勞,在把訓詁學發展成一門獨立的學問,以聲韻學為基礎,運用「因聲求義」的方法解決經籍文本的文字疑難,王念孫兒子王引之在《經義述聞》的〈序〉中,引述王念孫的訓詁主張:
訓詁之旨,存乎聲音,字之聲同聲近者,經傳往往假借。學者以聲求義,破其假借之字而讀本字,則渙然冰釋。如因假借之字強為之解,則結鞫不通矣。
說明訓解文字,必須因聲求義,不能拘泥於文字的形體,從語言本身解決語言的問題。另一方面,王念孫認為說經者必須「揆之本句及上下文」,注意語言環境和上下文的整體意義關係,不能孤立對待字詞的意義。再進一步,是要充分了解經意,了解經意是治經的目的,王念孫謂:
說經者,期於得經意而已。前人傳注不皆合於經,則擇其合經者從之。其皆不合,則以己意逆經意,而參之他經,證以成訓,雖別為之說,亦無不可。
說明治經必須以了解經意為目的,治經不在傳述或重覆前人的成說,假如前人經說不符合經意,便不必曲從,必須要自己深 思考,以尋求正確的解釋,而又利用其他經典加以參證自己 的說法,雖然和過往的成說有異,也是不必介意的。王念孫這套治經的主張,完全擺脫當時佞古盲從尊漢的拘勒,與戴震的精神是一致的。所著《廣雅疏證》十卷和《讀書雜誌》八十二卷,充分體現王念孫深厚的訓詁工夫。
王念孫兒子王引之,字伯申,號曼卿,少年即以學問名天下,世稱高郵王氏父子。父子兩人共同著述,世所罕見。父子兩人的四大名著:嘉慶元年,王念孫寫成《廣雅疏證》十卷,王引之注釋。嘉慶二年,王引之編《經義述聞》三十二卷,其中三份一內容引述王念孫的說法。嘉慶三年,王引之成《經傳釋詞》十卷,有超過三份一是其父的說法。嘉慶十三年起,王念孫《讀書雜誌》八十二卷陸續出版;王念孫謝世後,王引之編遺稿為《餘編》二卷,附載書後。
王引之較之王念孫更重視「虛詞」。《經傳釋詞》便是訓解經傳中的虛詞的結構,時人譽之為「讀經之總龜」。王引之批評歷來治訓詁的學者沒有充分了解虛詞的性質和作用,每每誤把虛詞當作實詞看待,以致誤解經傳文本。是書糾正這種錯誤的做法,收錄經傳中虛詞一百六十七個,依照唐代守溫的三十六字母(即聲母)次序排列,按聲母發音部位七大類,卷一至卷四為喉音字,卷五為牙音字,卷六為舌音字,卷七為半舌、半齒的日母字,卷八為齒音字,卷十為唇音字。這正是戴震、王念孫所極強調的因「聲」求義原則的體現。且舉《經傳釋詞》一例以見大概; 卷三釋「有」字:
有,語助也。一字不成詞,則加有字以配之。若虞、夏、殷、周皆國名,而曰「有虞」、「有夏」、「有殷」、「有周」是也。推之他類,亦多有此。⋯⋯說經者未喻屬詞之例,往往訓為「有無」之「有」,失之矣。
說明「有」可以作前綴性質的語助,令單音名詞複音化。王念孫舉一反三,博取例子,歸納而成為認識古代語言文字的原則原理,而不是緣經生訓,孤立解說文字。訓詁學發展到這階 段,便完全成熟了。王氏父子於經學訓詁的成就,即使道光年間力排漢學的方東樹,在所著的《漢學商兌》也得首肯說:「實足令鄭、朱俯首;漢唐以來,未有其比。」則二王在經學上的學位,足見一斑。
王氏父子在訓詁學上有如此鉅大成就,主要在聲轉的通假上取得的;而聲類的研究是直接主宰的關鍵因素。這方面,值得一提的是戴震的好友錢大昕。
錢大昕,字曉徵,又字辛楣,號竹汀,江蘇嘉定人;精通經史,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譽之為一代儒宗。錢大昕於聲韻訓詁,創獲良多,《十駕齊養新錄》結集了這方面的成就。值得注意的,是和轉語理論的實踐關係至切的古代聲類研究。錢大昕所提出的「古無輕唇音」和「古無舌上音」說便是極重要的聲類創獲,前無古人,為以後聲音訓詁之學指示康莊通衢。
甲、古無輕唇音
謂凡今讀輕唇音的字,古代多讀重唇音。例如佛,今讀符弗反,符為聲,讀輕唇音,古代讀如「弼」,讀重唇音。
乙、古無舌上音
舌上音即舌面音,如照、精之類的聲母現代讀舌面音,但古代則多讀為舌尖音;例如直,古代讀如特;豬,古代讀如都,豕和都便是一音之轉。
錢大昕根據大量先秦古籍,歸納出這兩條聲類發展的規律,令以聲音通假為主的經典解釋,得到飛躍的發展;要非錢氏的創獲,王氏父子和段玉裁的成就亦難以實現。因此,在敘述戴、 段、二王的經學成就時,錢大昕的影響是絕不可忽視的。《國朝漢學師承記》載戴震語謂:
當代學者,吾以曉徵為第二。
則戴震隱然以第一自居;這雖是江藩的傳述,未必可信,但錢大昕與皖學關係至深,則是事實。
清代小學史上有「 戴、段、二王」 的稱號, 代表了清代小學的最高成就。段便是指戴震學生段玉裁。段玉裁,字若膺,號茂堂,江蘇金壇人。雖僅小戴震四歲,但執弟子禮甚恭敬,提及戴震,必垂手拱立,可見師禮情誼之深。於《尚書》、《毛詩》、《周禮》、《春秋左傳》、《儀禮》都有專著,綜博群經,但最為人稱道的,則是《六書音韻表》五卷及《說文解字注》三十卷。段玉裁的經學訓詁,取法戴震,亦是以聲韻之學入手,實踐戴震「字書、故訓、音聲未始相離」的主張, 為同門王念孫《廣雅疏證》作序說:
治經莫重於得義,得義莫切於得音。
於《說文解字注》卷十五更明確說:
聖人之造字,有義以有音,有音以有形。學者之識字,必審形以知音,審音以知義。
段玉裁強調治經的目的在「得義 」、「知義 」,「義」 是關懷所在,這和他一生敬仰的恩師戴震是一致的。事實上,段玉裁極尊崇宋人性理之學,在給嚴元照(精治《爾雅》的經生) 的《娛親雅言》作序說:
考覈者,學問之全體;學者所以學為人也,故考核在身心性命、倫理族類之間,而以讀書之考核輔之。今之言學者,身心倫理之不務,謂宋之理學不足言,謂漢之氣節不足尚,別為異說,簧鼓後生,此又吾輩所當大為之防者。
段玉裁在批判整個乾嘉時代學風的偏蔽,徒以紙上考據工夫為是,摒棄輕蔑宋儒講求身心操守的理學;這樣的批評,反映了段玉裁對待漢、宋之學的輕重比例。的確,段玉裁晚年於《朱 子小學跋》之中,便說:
漢人之小學,一藝也;朱子之小學,蒙養之全功也。
段玉裁肯定朱子之學,予宋學極高的評價,如果掩去作者姓名,根本不可能想像是文字訓詁大師段玉裁的說話。段玉裁更且追悔說:
喜言訓詁考核,尋其枝葉,略其根本,老大無成,追悔已晚。
這是一段極沈痛的剖白,自悔把自己一生虛耗在訓詁考核的紙面功夫上,在末枝小節的問題上浪費生命;「老大無成」一語, 沈痛無比,是對自己一生的功夫徹底否定,在其他看來是經學經典的《六書音韻表》和《說文解字注》之類,作者自以為一文不值。經世致用的精神,實一直支配著段玉裁的內心世界。於太平盛世不能大展才華,徒然白首窮經,這種苦澀的滋味,是難以忍受的。段玉裁外孫龔自珍傳其學,終走上今文經世之學,是必然的。
於皖學的結束處,特別揭示段玉裁內心的苦悶和追悔,所以顯示異族統治下的所謂經學復興, 實在是一種表象,與漢人賴以安身立命的氣象不可同日而語。即使身處其時而為後世尊仰的一代大師,也按捺不下心底裡因虛浪韶華而透發的感慨。
但無論如何,乾嘉時代吳皖兩大陣營以及其他經學家,都付出辛勤的勞力,而遺留下豐碩的成果,為後人通讀儒家經典及研治秦漢文獻奠定穩固的基礎。這份文化上的貢獻,是值得肯定和尊重的;不能以「煩瑣」為藉口,於是一筆抹殺,又或輕蔑對待。
大體上說,吳學極力復原兩漢經說,以考證輯校為務,令古代學術的面貌得以重現,於學術上已功德無尚。而皖學特別重視訓詁方法,並從浩如湮海的文獻之中, 歸納出原則和理論,極能表現科學的治學精神,而且為後來的語言學開出無限法門;吳學的承上,和皖學的啟下,都足以令乾嘉時代的經學家屹立學壇,無愧於中華學術。對待清學代表的乾嘉漢學或古學,必須從整個學術發展的大脈絡定位,不能就某一學術立場隨意褒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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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25日 星期六

清代經古文學的發展 – 清初的古學

「名物訓詁」和「微言大義」是經學的兩大範疇,若用歷史概括方法言,前者為東漢古文學,而後者則屬西漢今文學。清代的經學雖以「名物訓詁」的古學成就最著,然發揮「微言大義」 的今學亦不遑多讓。晚清今學大師魏源於《兩漢經師今古文家法考序》便說:
今日復古之要,由訓詁、聲音以進於東京(指東漢)典章制度,此「齊一變至魯」也。由典章制度以進西漢微言大義,貫經術、故事(指歷史)、文章於一,此「魯一變至道」也。
說明清代經學逆溯兩漢的研究方向,必欲要在考證訓詁的基礎上,向闡釋微言大義發展,才至理想和完整的地步。為全面反映清代經學的成就,我們分列「古學」和「今學」的兩部分論述。
清初的古學
考證和訓詁是古學(或漢學)的必要手段,目的是徵實求真,區別妄偽,復原經傳的本貌、或經說的原委、或文詞的原意,此三者是治古學的宗旨。清初講述「實學」,以古學是趨,是有激於晚明學風空疏,補偏救弊;因此,古學絕戒放言高論,必就事實證據立言,實事求是,頗見近代科學精神。
清初古學最重要的成就,一是顧炎武的音韻學,他的《音學五書》是清代治音韻訓詁的權輿,為清代小學的發展開出新的境界。
清代的訓詁所以遠邁古人,是因為突破文字形體的局限,直接從聲音語言的層面把握文字通假的運用,「因聲求義」,把很多難以理解的字詞講通。而因聲求義的所謂「聲訓」,必須在聲韻學充分發展的前提下才得到實際的效果。
顧炎武的《音學五書》,包括了《音論》三卷、《詩本音》十卷、《易音》三卷、《唐韻正》二十卷、《古音表》二卷。
《音論》成書於明崇禎末年,綜論聲韻學的源流,剖析音韻的重要概念,說明轉注和反切的問題,於訓詁方法論上具有啟創性的意義。
《詩本音》發揚明朝陳第《毛詩古音考》音有古今的主張,明確了聲音也有發展和變化的現象,糾正了宋代學者以今音不協而隨便改變讀法的謬誤;更重要的,是顧炎武歸納《詩經》的押韻字,列本證、旁證,然後歸納出音讀,稱之為擬音,方法切實可循,《四庫提要》便說「南宋以來隨意改讀之謬論,至此始一一廓清,厥功甚鉅」。
《易音》以《周易》歸納古音,認為和《詩》不同的音讀,屬於古代方音,這是顧炎武欲全盤整理上古音的嘗試。《唐韻正》意在訂正《廣韻》的讀音, 指出古今語音的變化和文字假借的關係,對清代文字音韻之學 有極大影響。
《古音表》分古韻為十部,後來的研究在此基礎上發展得更精密合理。
顧炎武自言「予纂輯此書幾三十年,所過山川亭障,無日不以自隨。凡五易稿,而手書者三」,實在是殫精竭慮之作。其價值在嚴謹的治學精神和慎密可靠的徵實方法。顧炎武表彰經世致用,以切實的學問功夫和恢宏的氣魄啟導後人,有體有用,不愧為清代經學的奠基者。
清初古學另一重要成就,是閻若璩的《古文尚書疏證》。這部耗三十年完成的鉅著,籠括了宋、元、明三代對《古文尚書》辨疑的成果,立論一百二十八條,分別說明今本《古文尚書》是晚出的偽書,勾出引用的材料,指出作偽者誤讀古代文獻、並證明所謂孔安國的《傳》亦是偽作。
對於《尚書》學來說,閻若璩的辨偽是大事,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便說「清初學者對於《尚書》第一件功勞,在把東晉偽《古文尚書》和偽《孔安國傳》宣告死刑」。但對於清室加意提倡的程朱理學來說,則是一極致命的打擊。
程朱理學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為一脈相承的「道統」為整個學理的基礎,而道統之傳在「傳心之奧」,即所謂「心法」。「心法」究竟是甚麼呢?原來就是《古文尚書》其中一篇名為〈大禹謨〉裡四句,這四句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理學家視之為「三聖(即堯、舜、禹)傳授心法」。宋儒結合《小戴禮記.樂記》「滅天理而存人欲」的一句話,解釋〈大禹謨〉 的「心法」,謂「人心者,人欲也,故危殆。道心者,天理也,故精微」。〈大禹謨〉可說是理學的根本理據所在,所以晚明學者朱康流便說:
從來講學者未有不淵源危微精一之旨,若無〈大禹謨〉,則理學絕矣。
於是,明代學者攻擊理學的,亦從〈大禹謨〉十六字真言的心法入手。閻若璩以極堅實的證據,指出包括〈大禹謨〉的整部《古文尚書》為偽書,十六字真言根本不是堯、舜、禹的心法,而是出於《荀子》所引用的一部佚書《道經》,是後出的道家言。於是,宋學的整個理論基礎便給連根拔起,清室所極力倡導的程朱理學,便完全喪失了起碼的可信性,權威盡失;異族所推揚的一套意識型態,實可棄之如敝屣,不值一顧。閻若璩實際上是贏了一場意識型態上的硬仗,而古學所隱含的民族色彩由此可見一斑。
顧炎武的經學開出一代治學的方向,閻若璩徹底結束宋學,二氏分別開拓了古學的新局面,治學的氣魄是恢宏的,影響亦極為深遠,貢獻也是無與倫比,王國維以「大」形容清初經學, 十分恰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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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19日 星期日

清代經學蓬勃的主要原因

於異族統治下,經學能夠有如此鉅大的成就,是絕不容易的事。探討清代經學發達的因素,這一客觀政治大氣候是必須留意的。清代經學的勃興,究其因由,有以下五項:
   統治者的提倡;
   宋元明三代經學的累積;
   治經方法的自覺和運用;
   私人講學的誘導;
   沈潛的民族意識的激宕。
統治者的提倡
滿州統治者入關後,頗優禮儒學,對士子採用懷柔和安撫的政策,務令從根本上穩定政權。清世祖順治在位十六年間,雖天下未寧,已開科取士。順治十二年,便命令順治三年一甲第一名進士傅以漸撰寫《內則衍義》;〈內則〉是《小戴禮記》的一篇,以女教和家法禮儀為主要內容。十四年命傅以漸和曹本榮修《易經通注》。
至康熙繼位,更獎崇儒學,以孔、孟、程、朱之學示天下學者,又多次親赴曲阜孔廟以九叩禮敬拜孔子,御製周公、孔子、孟子廟的碑文和親書勒石,復賜周公、孔子、孟子、子游、朱子、周敦頤等後裔為「《五經》博士」。
《五經》博士於兩漢為官學,由是一變而為聖人之後所專有。提倡宋儒理學不遺餘力。在這種氛圍之中,儒家經學自然燃起甦生的火炬。康熙朝儒臣之首的徐乾學,雖然貪婪枉法,但在康熙帝的支持下,集儒士編成的《讀禮通考》一百二十卷,《清史稿》譽其「博採眾說,剖析其義」,把宋、明禮說類集,方便翻檢。
及乾隆登位,即命儒臣編纂《三禮義疏》。可見清代統治者對儒學的重視,在提倡朱子理學的同時,於禮學的整理更不遺餘力,從〈內則〉至完整的《三禮》(即《周禮》、《儀禮》和《小戴禮記》),規模漸大。究目的所在,都是冀望借禮學張揚尊卑的意識,於意識型態的層面穩定統治的局面。這種「有為」的儒學倡導,雖不足以令恢宏的漢代經學精神重振,卻為經學的文獻研究提供了發展的空間。
前代經學成果的累積
自漢代以後,經學的黃金時期雖然結束,但經學依然主宰著文化學術以至政治和意識型態。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刪蕪汰繁的經學時期,兩漢經學文獻給有選擇地保留、整理和詮釋,例如鄭玄的《三禮注》為這時期的禮學家所尊崇而奠定不朽的地位,爾後自唐迄今,研治古禮終不能越鄭學的範籬;清人好言鄭玄之學,有「佞鄭」的譏哂,便是強調鄭注的訓詁方法。
在《春秋》方面,西晉杜預的《春秋左傳集解》,一直至當代,依然是研治《左傳》的經典,清儒研治《左傳》,亦難得超越,洪亮吉有《春秋左傳詁》,亦只為復原杜預《集解》之前的漢人注解的面貌而已。
至於《穀梁傳》,東晉范寧著《春秋穀梁傳集解》,《晉書》譽為「其義精審,為世所重」,與何休《公羊解詁》、杜預《春秋左傳集解》,並為研治《春秋》三傳 的經典;逮至晚清鍾文烝(1818—1877 年)以三十年時間,完成《春秋穀梁傳補注》的集大成工作。
於《易》,則西晉王弼以 義理注古文費氏《易》,擺落兩漢象數之學;唐孔穎達納入《五經正義》,自此王弼注的費氏《易》定於一尊。但象數之學是傳統緯學不可分割的部分,治經者是不能漠視的;於是唐人李鼎祚作《周易集解》,專錄漢人說法。這部著作,成為清代研治漢《易》的經典, 象惠棟以三十年之力,精研《集解》,著成《周易述》,欲復原兩漢象數《易》學,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譽之為「漢學之絕者千有五百餘年,至是而粲然復章矣」,視之為「漢學」復興的標誌。
清儒於《詩經》的研究成就卓著,然亦不離唐孔穎達的《毛詩正義》和朱熹《詩集傳》,講究訓詁的宗尚前者,而探求詩義的根本朱《注》。事實上,宋元以來的經學,已經自成面目, 和漢唐大有區別,對於傳世的經傳,不墨守成說,而敢於表示懷疑的意見。舉其著者,如歐陽修《易童子問》謂費氏《易》的《十翼》(即《易傳》)不是孔子所作;而歐陽修、蘇軾、蘇轍謂《周禮》為後出之書;南宋王柏作《詩疑》和《書疑》,更以意去取刪節;這種大膽懷疑的風氣,雖不為經學家廣為接受,但無論在審辨或維護的過程中,必然深化問題的思考,造出更為輝煌的成就。
例如《尚書》於漢代只有廿八篇,因出於西漢伏生,所以稱《今文尚書》;到了東晉,豫章內史梅賾獻上 一部五十八篇的孔安國注《古文尚書》,唐初孔穎達將這部《尚書》納入《五經正義》,於是《今文尚書》亡。但《古文尚書》文從字順,和先秦行文風格不相類,北宋徽宗時期的學者吳 撰《書裨傳》,已指出行文風格不統一的問題,朱熹也深受吳棫的啟發,也對學生說「某嘗疑孔安國書是假書」,但朱熹沒有再深入論證;他的弟子蔡沈撰《書集傳》,雖仍沿五十八篇的古文本,但具體注明今文和古文的情況,並對所謂孔安國《書大序》提出疑問。自元代以後,蔡氏的《書集傳》懸為功令的必讀書,對《古文尚書》的疑惑漸漸深入人心。元代吳澄撰《書纂言》,只解釋今文二十八篇,明確指出其餘廿五篇「無一字無所本」,都是採輯傳注的偽作。至明代梅鷟撰《尚書考異》,具體揭露文句采補的來源,鐵證如山。到了清初,姚際恒《古今偽書考》及《九經通論》,亟辨《古文尚書》的作偽,為同時的閻若璩所推重。閻若璩沈潛三十多年,盡發《古文尚書》的徵結,作《古文尚書疏證》八卷,引經據古,紀昀《四庫提要》謂「一一陳其矛盾之故,《古文》之偽大明」,完全解決了這件經學史上的公案;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便把閻若璩置於卷首,視為「漢學」的典型。閻若璩的成就,可說是宋、元、明三代的成果漸漸累積而成的。
清代經學的創穫,經學家自身的不懈努力固然至為重要,但亦不能忽視過往的大量成果,否則便有掠美之嫌。事實上,經學的問題很多時要在一段長時間內,復經一代代學者的辛勤鑽研方得以解決。對待清代經學的發展,態度應該如此。
治經方法的自覺和運用
清代經學家在研治經典文本上成就卓著,其中一重要的因素, 是對研治的方法或途徑,有極清晰的了解和自覺。《清史稿.儒 林傳序》有一段很典型的話:
綜而論之,聖人之道,譬若宮牆,字訓詁,其門徑也。門徑苟誤,踐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學人求道太 高,卑視章句,譬猶天際之翔,出於豐屋之上,高則高矣,戶奧之間,未實窺也。或者但求名物,不論聖道, 又若終年寢饋於門廡之間,無復知有堂室矣。是故但立宗旨,即居大名,此一敝也。結義確然,雖不踰閑,德便出入,此又一蔽也。
這是一種佯為調和之論,既批評「宋學」先立宗旨虛貫全體的 思想獨斷作風,也不滿「漢學」能入而不能出的錮蔽狀態;實際上標榜的,還是「漢學」以文字訓詁為入門的時代意識。清代乾嘉漢學首領的錢大昕,便很明確說:
夫窮經者必通訓詁,訓詁明而後知義理之趣;後儒不知訓詁,欲以嚮壁虛造之說,求義理所在,夫是以支離而失其宗。漢之經師,其訓詁皆有家法,以其去聖未遠。 魏晉而降,儒生好異求新,注解日多而經益晦。
以「訓詁」為漢代經學的特點,要求治經必須運用漢人的訓詁方法。錢大昕這說法只是以偏蓋全,後來龔自珍加以抨擊而另號「清學」 一目,然錢氏有為而發,意在強調「訓詁」的法門,以文字訓詁為治經必循之途。清代訓詁大師王念孫(1744—1832年)序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謂:
訓詁、聲音明而小學明,小學明而經學明。蓋千七百年無此作矣,則若膺(按:段玉裁的字) 之書之為功也大矣。若夫辯點畫之正俗,察篆隸之繁省,沾沾自謂得之,而於形聲、讀若、轉注、假借之通訓,茫乎未之有聞,是知有文字而不知有聲音訓詁也。
更明確指示治經的階段,視聲音訓詁之學為研治「小學」的關鍵,而「小學」精通方才是研經的基本條件。
所謂「小學」,漢代以來專指語言文字之學,名雖為「小」,卻是一門極實在的學問。兩漢遺留下來的《爾雅》、《方言》、《說文解字》、《廣雅》、《釋名》等,是這門學問的基本典籍。清儒端重訓詁,對這批小學典籍亦特加注意,例如王引之便說:
訓詁之學,發端於《爾雅》、旁通於《方言》。
於是,有清一代的小學,又各為專門,出現了「雅學」、「說文學」的更為專精的學問。如邵晉涵的《爾雅正義》、郝懿行的《爾雅義疏》、錢繹的《方言箋疏》、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都代表著清代小學的卓越成就,是清儒治經方法的自覺所產生的結果,終於蔚然自成大國,於傳統經學之中 別出新面。
以精通小學為治經竅門,這認識與有清一代相終始,至晚清章炳麟早年寫了一本名為《經解入門》的書, 託名江藩,概括了清儒治經的經驗和方法,也專列了說經「必先識文字」、「必先通訓詁」、「必先明叚借」、「必先知音韻」、「必先審句讀」、「必先明家法」,與《清史稿》所說的門徑,是 完全一致的。清代經學尤其是文獻整理之所以越邁往古,差成絕學,與方法論的自覺是分不開的。
私人講學的誘導
清代經學的復盛,人才來自私人講學。私人講學在清代學術史上扮演至重要的角色,官學只重視舉子業,為學士晉身的臺階而已,在整代學術發展的過程中,起不了作用。
私人講學,經師的傳受最受關注,而治經的具體方法亦在師傳的系統之中發揚和成熟。清儒重視師承的風氣最烈,前代難見,江藩的《國朝漢學師承記》便是時代的產物。所謂師承,指出經學的淵源,以此確立地位;宣稱學有本源,得著名經師的指導,才受到時流的認同。
清代經學,便是在這種重視師承的私學系統中發展,家法或學派的觀念十分濃厚;在漢代有所謂「累世經學」,而在清代,則更成為特色。舉其著者,如惠氏祖孫父子,惠周愓於康熙朝以經學聞名,子惠士奇承家學,深邃經學,至孫惠棟更以治《易》為世所尊。而惠棟有弟子余蕭客,至於時流如王鳴盛、錢大昕、王昶等著名經學家,俱曾向惠棟請教指點。可見惠棟成為乾嘉時代經學師承的一個核心人物,同時另兩位關鍵人物,便是戴震和錢大昕,王國維視這兩位經學家為乾嘉經學的代表人物。錢大昕曾求教於惠棟,而其弟錢大昭,從子錢塘、 錢坫、錢東恒、錢繹、錢侗等,江藩《漢學師承記》謂錢氏「一門群從,皆治古學,能文章,可謂東南之望」。而清代治訓詁之首的王念孫,師事戴震,傳子王引之,而孔廣森和段玉裁都是戴震的門下,又形成另一師承系統。在經學史上,以惠棟為核心的一脈稱為「吳派」,戴震一脈稱為「皖派」,都是透過私人講學張大了「漢學」的門楣。即使晚清主宰學壇的《公羊》今文學,亦莫不是以師友相承、互相呼應唱和而形成披靡的力量。
民族意識潛在的激宕
在異族統治下,經學成就如此輝煌,是很不尋常的現象;尤其是顧炎武和黃宗羲義不仕清,極表民族氣骨,一直為朝野所尊崇,亦視之為清代經學的啟導人物;清室旌表氣節,目的在張揚忠孝,意圖以華夏忠孝倫常理念穩定這被征服的民族,令征服的統治得以長存。然而,對漢族來說,無論清室的政策如何懷柔或高壓,或者怎樣恩威並施,整個民族的心靈創傷是難以消弭於無形的,加上薙髮易服,日常生活已存在最具體的異族統治訊息。清室獎重儒學、表彰忠義是為了長遠的政治考慮,卻無可避免激發起潛伏於整個漢族的民族意識,這是清室意料之外的。值得注意的是,清室自入關後褒揚的是程朱理學,所重用的是所謂理學大臣,即使後來所謂中興名臣的曾國藩,亦主宋學。然而,清代的學術卻不在理學,而是處處向理學最高權威挑戰的「漢學」。「漢學」在清代的開山祖師,而且是特意強調的,便是顧炎武和黃宗羲。值得注意的,是「漢學」一直都在被征服的漢族的民間流行,由下而上。這「漢學」,雖表面 上給解說為「兩漢之學」,但一語相關,亦有漢人自家之學的深層民族情意結的存在。
兩漢的經學以《春秋》為主體。《春秋》的華夷之辨,是《春秋》大義的組成部分。講漢代經學,不能不談《春秋》;但一說《春秋》,則難以避免華夷的問題,對於清室,這是極敏感和要害的。 如果真正的「漢學」 復興,便會民族精神大熾, 一發不可收拾;清室於此, 是不會熟視無睹。清初儒生呂留良專講《春秋》華夷正閏之辨,令清室銜恨至極,以尚未形諸行動,康熙稍示寬容。一旦發現呂留良的思想有挑起舉正的蛛絲馬迹,雍正帝更絕不寬容,即使呂留良已身死多年,也要「發冢斲棺」,銷燬所有著述,家人學生無一倖免。可見,清室對漢族的經學,是極度關注的。而漢人經學便是在異族嚴厲監控的情況下發展,亦只能走上文獻研治的路途,於經學文獻的詮釋和整理寄寓民族的尊嚴,以「實學」抵消清室對程朱理學別有用心的提倡,可以說是潛伏的民族精神 的集體潛意識的反應。
綜以上五項清代經學發展的促動因素,都是錯綜影響,互為相輔。歷史的發展是複雜的,亦有個別事例佚出於常理常情之外,但清代經學既是中國古代學術史上的奇葩,從史的高度理 解發遑的因由,也是有必要的。

2018年8月18日 星期六

清代經學發展的概況

清是滿族統治中國凡二百六十七年的朝代,政權性質與過往漢人的漢、唐、宋、 明有異, 跟蒙古人統治的元代相仿,是以異族征服者的姿態控馭整個漢族,異族防範和抑壓是異族統治 的共同稟性。被征服的漢族學術文化活動,必須有異族統治的容忍或倡導下,才能有發展和維持的機會。
漢族學術的主流是經學,這是一門和政治關係極為密切的知識系統和價值觀念,對政權起極重要的穩定和監察作用。蒙古人以馬上得天下,亦以馬上治天下,沒有重視漢族這門特殊的學問和觀念,政權亦只維持八十年而覆亡。
滿族入主中原,有懲蒙元的失敗經驗,極力提倡儒學,渥禮士人,而大部分君主亦深好中華傳統學術。於是,清代不單只在武功上邁越漢、唐,而文治之盛亦不遑多讓,不論學術、創作與藝術,都能夠出現集大成式的卓越成就,不啻為中華傳統文化作出極輝煌的總結。中華學術尤其是經學,能夠在滿州異族高壓與懷柔的制馭空隙之中大放異彩,正顯示了經學所蘊含的無尚生機,展現中華學術生命力的強大。
清代二百年經學之盛,令當時的學者自負為足以比肩兩漢,晚清著名經學家皮錫瑞在《經學歷史》裡便譽舉有清一代為「經學復盛時代」。的確,若論研治儒家經典文獻的量來說,可說前無古人。例如阮元領編的《皇清經解》,選收了清中葉前的治經成果,凡一千二百一十二卷,錄書一百八十餘種;後來晚清王先謙踵繼其事,編《皇清經解續編》,有一千四百三十卷之富,收書凡二百零九種。文獻之富,真可謂漪與盛哉。況《經解》和《 續經解》只收錄「漢學」家的治經成果,大批數量不下於正續《經解》的理學文獻或「宋學」研經著述,都在摒棄之列。如果以顧炎武「理學即經學」的觀點審理清代的學術,則清代經學的文獻真是窮畢身氣力也難以通讀。涉及面寬、研治方法精密,「實事求是」,是這一批清代經學文獻的大體特徵。
清代經學文獻儘管繁富,指涉複雜,但從時運轉移和治經態度這關係綜理經學的發展,頭緒是十分明顯的,脈絡亦至為清晰,大抵可以把整個發展劃分三階段,對應世運政治的興衰。
王國維為沈曾值所撰七十壽序,談及有清一代學術三變,頗為精當,足供參考,文云:
我朝三百年間,學術三變:國初一變也,乾嘉一變也 道咸以降,一變也。
順康之世,於造草昧,學者多勝國(按:勝國一詞,於禮學為已滅亡前朝故國,此指明朝)遺老,離喪亂之後, 志在經世,故多為致用之學,求之經史,得其本 ,一掃明代苟且破碎之習,而「實學」以興。
雍嘉以後,紀綱既張,天下大定,士大夫得肆意稽古,不復視為經世之具,而經史小學專門之業興焉。
道咸以降,涂轍稍變,言經者及「今文」,考史者兼遼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務為前人所不為,雖承乾嘉專門之學,然亦逆睹世變,有國初諸老經世之志。
故國初之學 ,乾嘉之學精,道咸以降之學新。 竊(按:作者自稱)於其間得開創者三人焉,曰崑山顧先生(按:指顧炎武),曰休寧戴先生(按:謂戴震),曰嘉定錢先生(按:即錢大昕)。國初之學,創於亭林(按:顧炎武的號);乾嘉之學,創於東原、竹汀(按:分別是戴震的字和錢大昕的號);道咸以降之學,仍二派之合,而稍偏至者,其開創者仍當於二派中求之焉。
蓋嘗論之,亭林之學,經世之學也,以經世為體,以經史為用。東原、竹汀之學,經史之學也,以經史為體, 而其所得往往裨於經世,蓋一為開國時之學,一為全盛時之學,其塗術不同,亦時勢使之然也。道咸以降,學者當承乾嘉之風,然其時政治風俗已漸變於昔,國勢亦稍稍不振,士大夫有憂之而不知所出,乃或託於先秦、西漢之學以圖變革一切,然頗不循國初及乾嘉諸老為學之成法,其所陳夫古者,不必盡如古人之真,而其所以切今者,亦未必適中當世之弊,其言可以情感而不能盡以理究;如龔璱人(按:指龔自珍)、魏默深(按:指魏源)之儔,其學在道咸後,雖不逮國初乾嘉二派之盛,然為此二派之所不能攝其逸而出此者,亦時勢使之然也。
以「時勢」論定清代學術三變,是切合經學發展的實況。清初學術秉承經世致用的精神,反撥晚明虛浮的學風,顧炎武是其中的表表者,有體有用,精神氣魄是恢宏的。
至中葉清高宗乾隆及仁宗嘉慶期間,清室統治完全穩定下來,文網漸密,懷柔高壓並施,經學亦轉向文獻研治之途,即所謂「經史之學」而已,治學以精微的考訂為尚,戴震和錢大昕是這時期的代表人物。
及至宣宗道光和文宗咸豐的所謂「道咸」 時期,清室已漸走下坡,而外憂內患日亟,時勢已難容許學者遠離國是,求新求變,以謀挽救,是晚清學術的基本取向。此中人物,以龔自珍和魏源發獅子吼為代表,他們的學術飽含一股熱切的憂國情懷,激動人心,即所謂「其言可以情感而不能盡以理究」,激世之志寄託在先秦西漢的《春秋公羊》學,借題發揮,「不必盡如古人之真」,謀求經世致用,回拍清初的經學精神。
王國維的清學三變論勾勒出二百六十年的經學輪廓,雖然當代學者余英時教授主張學術史的「內在理路(inner logic)」(詳見余英時,1996),認為以政治論學術屬「外緣」的解釋。
但經學和他類學術本質極為不同,經學從兩漢開始,便是以政治領路者的姿態出現,用唐代經學家孔穎達的話,稱之為「救世」,而且兩漢以來,「經世致用」的觀念已根本深埋於經學的核心。經學這種稟賦的屬性,注定要與國運污隆相呼應,而且亦必然於運會衰微之際展示出特殊的魅力和氣魄。
只要審視東漢末葉及清代晚期的情況,對於中國古代學術主流的經學發展脈絡的理路,便很瞭然。以時勢論經學家的反應,是切合經學本質的。對於卷帙浩繁的清代經學遺文,若納入時運的軌轍之中,以史的高度加以瞰視,便能夠掌握理路所在,而不致於泊沒在故紙堆之間。

2018年8月1日 星期三

王陽明的「致良知」(下)

承續上文王陽明的「致良知」
教三變
按《年譜》的記載,陽明悟道的次年便在貴陽講授知行合一之說。這是他教法三變中的第一階段。其實知行問題宋明儒者早已有過不少討論。大體他們都是按著自己的思想體系來理解 界定知與行並進而申論二者的關係。例如朱子便依他那涵養用敬、進學致知的工夫主張再配上力行一段說知先行後、知行相須。《朱子語類》卷一一五云:
涵養、致知、力行三者便是以涵養做頭,致知次之,力行次之。
卷九又云:
知行常相須,如目無足不行,足無目不見。論先後,知為先;論輕重,行為重。
顯而易見,朱子的知乃心具理,行乃一般泛說的實踐的意思。與朱子針鋒相對的象山也說知先行後,但他卻是依其孟子學將知視為先立其大的講明,行視為擴充存養的踐履。《象山全集》卷一二,〈與趙詠道〉曰:
為學有講明、有踐履。大學致知格物;中庸博學、審問、謹思、明辨,孟子始條理者智之事,此講明也。大學修身、正心;中庸篤行之事,孟子終條理者聖之事,此踐履也。⋯⋯未嘗學問思辨,而曰吾篤唯行之而已,是冥行者也。
由此可知,凡脫離了論者底思想系統的脈胳來糾纏於知行先後的爭辯均無甚意義。因為彼此對所謂知與行的界定根本不同,
而爭辯亦只會是不對頭的虛假爭辯。陽明的知行合一說也應作如是觀。《傳習錄上》陽明答門人徐愛問知行合一有十分詳細的解說:
愛曰:「如今儘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安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
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
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 必已自饑了。
知行如何分得開? 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會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工夫!
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什麼意?某要說做一個是什麼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工夫,一行做行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纔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纔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得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閒說話。(《王陽明全集》卷一,《語錄一》)
這段詳細的解說最為清楚而明確,仔細閱讀自不難明白陽明立說的本意。下面我們只想作幾點補充說明:
第一、陽明認為古人分知行為二,目的在補偏救弊,即對冥行妄作的人說知使其行得是;對懸空思索的人說行使其知得真。而他倡說知行合一也是對病的藥,乃針對當時知而不行的不良風氣。從哲學史的角度看,陽明所針對者實是朱學的末流誤認進學致知為知識的講習追求遂缺略了實踐一段。但正如我們前面曾指出的,朱子事實上亦很重視力行。不過即使如此,朱子依其思想仍是會分知行為二。所以陽明表面上雖似是在針對朱學末流,實際上他也同時是在批評朱子思想。此則他一方面說知行合一為對病的藥,但另一方面卻否認知行合一僅為權假方便的教法,而必強調其背後的理據為「不是某憑空杜撰」;乃是儒門不可否認的一個核心觀念――「知行本體原是如此」。
第二、但什麼是知行本體?此即陽明重視良知的直接發用之義。良知絕非一抽象孤離的概念,它是分析地必然地要在感應發用當中。例如有一個人說他已體認到自家內在的良知,我們 怎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要判斷最終還是要看那人的行為表現。易言之,良知是即於惻隱、辭讓、是非、羞惡的表現中見,離乎發用我們根本無由知道何謂已體認到良知。而良知的發用陽明便叫做行。因此行便不僅指一般意義下的行動行為,甚至包括了意念。陽明說:「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
所以知(良知本體)與行(良知發用)的關係若用今語言之就是一分析關係,其必然合一乃不待辯而明矣。陽明以《大學》言好好色、惡惡臭作類比,說「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正是欲借此點明知與行底分析關係。
第三、再進一步來說,此分析關係的涵義實是指良知本體與良知發用在表現上、實踐上乃無法區分開的特點。然既分言本體與發用,則人自亦可於此堅持本體不等於發用,二者是可區別的。但要之,此區別只是概念上、理論上的劃分。而且即使如此分知分行亦不能礙知與行在實踐上無法分割的合一義。明乎此,我們才能充分懂得為什麼有時陽明也會講出一些如「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等看似將知行分內外先後的說話。其實陽明自己說得很清楚:「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閒說話。」而這宗旨即是陽明對知行本體原是一個的體會了解。
其後陽明在滁陽教學生默坐澄心,大體是針對當時門人常受世情嗜欲的紛擾,乃教其隔離退聽一下,以收歛為主。這在修養工夫中本是隨時當有的常行。
到江右以後,陽明便提出了他一生教法的最後定論致良知。
按照陽明的說法,致者推致的意思,致良知就是使良知不受私欲的間隔而把它推致擴充到事 事物物上,使事事物物皆依於良知而為合理。必須指出,陽明的致良知不僅是在發揮孟子擴充存養一面的工夫,而同時即涵有求放心一面的工夫。須知良知的體證正是於良知見諸行事時當下認取之,並且復於良知推致擴充的過程中更加確定鞏固此體證。這是陽明致良知教的全幅義蘊,其背後重視良知的直接發用的精神與早年的知行合一說並無兩樣。
陽明之所以能在學問的講明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則必須歸功於其思想底朱學淵源。此即致良知教實是陽明將孟子學放在《大學》的義理架局中演繹發揮的結果。〈答顧東橋書〉中云:
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
由此可見陽明之講論《大學》雖從朱子轉手而出,但彼此對箇中概念的理解則不啻如南轅北轍。依朱子的思想,格物致知是指格究事物讓心能知具窮盡事物之理。朱子解說的背景乃其心性情三分的理論,這與陽明的孟子學自迥然異趣。
《大學》講心性之學的為學次第,除了格物致知外,尚有誠意、正心、修身等項目。陽明順其致良知教對之也有一番特別的解說。扼要而言,陽明講的身是耳目口鼻四肢的身體,「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故修身在正其心。然道德本心無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必就心之發動處才可著力也」,此即於誠意上工夫始有著落處。而誠意之所以可能的根據最終又必歸本於致知格物。
值得注意的是,按陽明這樣的解說則《大學》的格致誠正修便非如朱子般說為層層分開的工夫,相反乃是「一時並了」的。這也就是說當人能作到致知格物時,其實同時即表示其意已誠、心已正、身已修;格致誠正修並非不同的工夫階段而是對同一工夫的不同層面的說法而已。此陽明僅標出致良知三字則可綜括之之故。
人或謂如此解似不合符《大學》「學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的原意。但必須指出,《大學》本身只是開示一為學次第的綱領,它並沒有確定格致誠正修的具體涵意。這也是為什麼宋明儒者大多根據他們自家的思想體會來依附發揮《大學》之說而有種種不同的對《大學》的詮釋。此中實很難說誰更符合《大學》之原義。人若於此作糾纏批評則甚屬無謂。又若把陽明對《大學》的詮解簡縮之便是他晚年有名的四句教:「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後三句言致良知以誠意正物,道理十分明顯。稍為晦澀的是首句言心體的無善無惡。心體無善無惡的意思並非說心體在存有上是無或於價值上是中性的,而實是指心體的至善義。至善即不落於相對的善惡相;即在作用上不顯相,因其正是判別相對之善惡相之標準故。
總括而言,由以上的析論我們可以清楚看到陽明之孟子學在表述上遠較象山曲折細膩的地方。這正是陽明思想出現後能取代朱學的原因。然亦是此曲折細膩造成陽明歿後,門人在理解傳 揚師說上聚訟不休,卒演成明末王學的蕩越流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