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30日 星期日

從哪兩方面可以看出孟子的「民貴君輕說」與民主思想有相通之處?

孟子認為得到民心,才能當天子;得到天子同意,才能做諸侯;得到諸侯同意,才能任大夫,「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即是老百姓具有比天子還高 的權威。
孟子也說過,舜得天下是「天與之,人與之」。但天不會說話,如何表示同意給他天下?孟子認為,辦法是使他去主祭,百神都來享用,這便是天接受了他。但怎樣知道百神都來享用呢? 孟子又有個解釋,他引了〈泰誓〉的一句話:「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視是根據民視,天聽是根據民聽來決定。這樣看,孟子所講的「天與之」,最後還是落實到、歸根到「民」 與之。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箇中的次序是: 民社稷(諸侯)(大夫)
後者危及前者,便要受到處分。「諸侯危社稷,則變置」,諸侯危及其上級的社稷,便要受天子的處置。「犧牲既成,粢盛既絜(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犧牲養好, 祭器清潔好了,依時拜祭社稷。但社稷沒有使得風調雨順,反而是乾旱、水災、危及民眾,也要受到變置的處分。「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桀和紂危及民的利益,失去民心,也要變置,使他喪失了天下。
這樣看來,民眾在歷朝變置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他們在變置中體現了全人的身分。如果把變置制度化,那麼民可以同意讓誰去做天子得天下,也可以變置天子使其失去天下,這便是民主的最基本原則。由此可見,孟子「民為貴」的思想和「民主思想」確有相通之處。

2018年9月28日 星期五

為什麼說孔子的天道觀又是他的社會歷史觀?

孔子認為大道流行時,天下是全體民眾所公有的,「天下為公」,那是大同之世。大道隱蔽時,天下是天子一家所有的,「天下為家」,那是小康之世。大同之世,相當於堯、舜時代,實行禪讓,選拔賢德、有能力的人繼承管治天下。
小康之世,相當於夏、商、西周的時代,實行由君主的子弟世代承襲帝位的制度。小康之世,由於有禹、湯、文王、武王等賢君,以禮治理。天子有權發布禮樂、征伐的命令,所以仍是「天下有道」的。及至春秋時代,諸侯篡奪,天子無權,禮樂、征伐的命令由諸侯發出,這就是「天下無道」之世。
這裡既討論了在不同社會和歷史上,天道的三種狀況,同時也講了不同天道狀況下的三種社會和三段歷史。所以,其天道觀 亦即是其社會歷史觀。

2018年9月17日 星期一

對於一個朝代的滅亡,《詩經.大雅.文王》作了天命觀的解釋;伯陽父作了「陰陽失序」的解釋;史伯作了「去和取同」的解釋。比較這三種哲學觀的異同。

朝代的滅亡是件很重大的事,必然要從哲學觀的層面作出解釋,並總結其教訓。
三種觀點有其相同之處,就是認為朝代滅亡是由於統治者治理國家不好而造成的。〈文王〉一詩說殷王未喪失民心時,還能配合上帝,「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後來變壞了,喪失民心, 故殷滅亡。伯陽父認為西周幽王治國不好,引起「民之亂也」,於是預測其將要滅亡。史伯則認為幽王偏聽偏信,天會奪去其聰明,使他做盡愚蠢的壞事。所以不能不滅亡。
但是三種觀點也有相異之處。
〈文王〉一詩認為帝王的命運,是由天所主宰的。誰能修德得民,就交由誰去統治。殷王喪失其民,就不能「克配上帝」,所以殷王朝便滅亡。
伯陽父則不講天的主宰,而是講宇宙間陰陽有其序,當它們「不失其序」時,便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現在周幽王無道,於是民便亂了,導致天地之氣失序。陽氣應該上蒸,卻被陰氣壓迫住,不能出來,而伏在陰氣之下,於是兩氣相抗,乃引起地震,將會使西周滅亡。
史伯與他們不同,〈文王〉詩歸因於天命,上帝;伯陽父歸因於自然界的「陰陽失序」;史伯則歸因於人事的規律。他認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對立的事物互相作用,宇宙才能生成發展;相同的東西加上相同的東西,就沒有生命力,不能繼續下去,只會枯死。人們的思想、觀點也是如此,要容納不同意見,聽不同的聲音,並給予協調施行,才會昌盛;不能容納不同意見,聽不同的聲音,便會死亡。周幽王就是這樣,所以天要奪其聰明,讓他滅亡。
三種不同觀點,用天命解釋,看來不實在;用自然界原因解釋,也略為離得遠一些;用人事規律作解釋,最切實。而且到了今天,仍感到此觀點的作用。

2018年9月4日 星期二

清代晚期經今文學的發展:《春秋公羊學》和常州學派

清代的經今文學,雖以西漢今文學為號召,從東漢古文學上溯更古的經學,張揚《春秋》的「微言大義」,實則不論方法和氣魄,都不足以和西漢經學相提並論,尤其是創造力方面,更顯得薄弱。但清代經今文學的復興,對清中葉以至民國以來的思想頗具啟蒙和衝擊的作用,亦必須深入了解。認識有清三百年今文經學的發展,可就文獻整理和思想主張兩方面,具見這一脈充滿政治激情的經學成就。
今文經傳文獻的整理
在西漢今文經學文獻整理方面,清人的成就是卓越的。如漢代今文《易》學,惠棟便是復原的功臣,以樸學考證和搜輯的方法再現今文《易》學絢麗的面目。在《書》方面,閻若璩廓清摧陷,弄清後出的《古文尚書》,而自東晉便漸漸見遺的《今文尚書》廿八篇,從此大現於世,晚清王先謙《今古文尚書疏證》和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都是今文的《書》學的重要文獻考證和注釋的成果。清人之於《詩》,復原西漢齊、魯、韓三家的《詩》說,可謂不遺餘力。經過範家相、阮元、丁晏、馬國翰、陳壽祺、陳喬樅、魏源等學者的努力,凡保存了今文三家《詩》義的文獻,差不多搜剔淨盡,最後為王先謙集大成,著《詩三家義集疏》,為了解西漢今文《詩》學的權威注本。至於今文學視為至重要的《春秋》,則有鍾文烝的《春秋穀梁經傳補注》和陳立的《公羊義疏》諸種,令西漢今文《春秋》之學的文獻,得最大程度的整理。如果說西漢《五經》十四家博士之學,除了《公羊傳》以何休《解詁》而得以保存下來之外,都得歸功於清儒,其文獻才得重見天日,雖然不可能完整復原,但起碼能令學者一睹主要風貌,於漢代學術思想的研究者,不必再瞎子摸象,而是有實在的文獻作為研治的根據。因此,清儒於復原漢代經今文學文獻的努力,是很值得肯定和重視的。
清中葉的《春秋公羊》學
清代今文學復興的標誌,在《春秋公羊傳》的再受重視,以及以今文學標榜的常州學派的出現。
清代《公羊學》的啟導者,是江蘇武進人莊存與著《春秋正辭》、《春秋舉例》、《春秋要旨》,都是發揮兩漢今文《公羊》的思想,強調尊崇西漢董仲舒和東漢的何休,從董、何之中尋求今文經學的正途,於「大一統」、「通三統」、「張三世」這三項《公羊》重要命題,首先加以解釋,猶如董仲舒和何休的疏注。莊氏對這三項《公羊》義的認識概括如下:
大一統
《公羊》隱公元年傳說:「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公羊》「大一統」的理念源出《孟子》,孟子極力提倡大一統施行王政。東漢何休《解詁》解釋元年傳文大一統之義說:
統者,始也。夫正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於天下。自公侯至於庶人,自山川至於草木昆蟲,莫不一一繫於正月,故云政教之始。
何休用緯學「正朔」的觀念解釋大一統的內在涵義,說明「元年」的紀元一詞,包含有天命順受,於是改創制度的意思。一切政教活動,都必須得到天命的眷顧,天子之職有了合法的依據,才能順利開展。而莊存與更強調人主統治天下的目的:
《春秋》所以大一統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
在大一統的情況下,天下風尚都是一致,莊氏伸述董仲舒「大一統」之義,暢明此一統的力量,應來自思想的統一,以統一意識型態為主導前提。董仲舒主張「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僻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法度可明,民知所從」,於是推動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莊存與認為董仲舒的主張,是可以作為《春秋》之「義」。後世君主則應從中取「義」,體現思想大一統的局面。莊存與用董仲舒說「大一統」,而只保存何休義,不用何休天命的說法,顯示莊存與的為政取向,以意識型態的一統來體現大一統的基本訴求。
通三統
《公羊》學以夏、商、周三代開國君主受天命而統治天下的第一年為統,統的觀念體現在曆法紀年上,於是有「正朔」的觀念,朔是每月的第一天,正朔代表政權受命統治天下的時刻。三統和正朔是兩體一面,所以又稱為三正。論三統和三正,內涵是一致的,亦必然牽涉天象星曆之學,在漢代、是從陰陽學發展出來的緯學的極重要內容。而關鍵必推落在王者所受的天命上,所以莊存與《春秋正辭》便用〈奉天辭〉的題目概括三統的內涵意義。
莊氏於〈奉天辭〉強調夏、商、周三統並存不悖,各有所「損益」,亦即新朝代開國後必然有所更革,所謂「改制」,是符合孔子「損益」的說法的。而更重要的,是《公羊》學極重視五德終始,有德者方能受命治天下,「天命不獨私一姓」,莊存與強調了這《公羊》的基本信念,在異族統治而且文網極嚴的時代裡,敢於暢論三代質文改制的問題,需要極大的膽識。莊氏三統論,質言之,謂舊曆用得太久,有了差錯,便要改用新的較準確的曆法,新的正朔取代舊的正朔,這是必然的;受天命而建立的朝代也是一樣,一姓之君不能永存,道衰之後,天命不佑,而天命亦會轉向他姓,於是他姓為王,取代舊朝,立新正朔,成就新統。這種觀念,對當政者有很鉅大的心理威脅。
張三世
所謂「三世」即《公羊》家所說的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
《公羊》家認為時代是發展向上進步的,從亂而治,是必然的過程。因為天命以德行為尚,有德始可以為王,德衰則新王替代。這種天命授與之說,予人心莫大的策勵,對未來產生美好的憧憬;升平、太平之世,便是憧憬出來的。這重要的《公羊》觀念,莊存與也注意到,並且概括說:
撥亂啟治,漸於升平,十二有象,太平已成。
「十二」指《春秋》魯國十二君主。雖然說得很簡略,也沒有充分開展論述,但重新接觸,亦為後來新的《公羊》學開示了方向。
莊存與是清代首位講求《公羊傳》「微言大義」的學者,雖然見解未至深刻,但對後來卻有很大的影響,始導之功是不可否定的。
清代中葉另一位研治《公羊》的學者是孔廣森。孔廣森是莊存與門人,受學於戴震、姚鼐,極推重戴震。所著《公羊通義》,是清代繼莊存與《公羊正辭》以後第二部《公羊》學著作。
孔廣森《公羊通義》以「義」判斷《春秋》三傳的輕重地位,認為三家之中,《公羊》「重義」,最能把握「聖人製作之精意」。所謂「製作」,是制禮作樂的簡稱。「精意」,是製作背後隱微的用心。因為聖人不明白說出,後人只能推究原始的用意,《春秋傳》三家,《公羊》善於體會這精微的意旨;因之《公羊傳》最傳「大義」,孔廣森肯定《公羊》說:
君子豈不樂道當世有聖帝如堯、舜者,知君子而用之? 既不可得,退修《春秋》, 以俟後世;王者復起,推明《春秋》之義,以治天下,則亦君子之所以樂也。《左氏》馳騁於文辭,《穀梁》圈囿於詞例,此聖人製作之精意,二家未有言焉。知《春秋》者,其唯公羊子乎!
如此表彰《公羊傳》,以為獨得孔子為政的旨意,這對經學盛行的時代說,是頗能令《公羊傳》得士人青睞的。
孔廣森於《公羊》,最為後世注意的,是有關《公羊》極重要的書法例,即「三科九旨」的解釋,而孔廣森另立新說,不依襲何休的說法。《公羊》「三科九旨」原是東漢何休概括董仲舒、胡毋生以及東漢初年《公羊》家的意見,重加組織而建立的一套理論:
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一科三旨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此三科六旨也。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三科九旨也。
《公羊》的所謂「大義微言」,其實是寄託在「三科九旨」裡面,亦是孔子「以俟後世」的「王者」的寄望。孔廣森對何休的概括並不滿意,認為孔子作《春秋》,是本「天道」、「王法」、「人情」三者貫注,並就天道、王法、人情三者解釋「三科九旨」的內涵:
天道者,一曰時,二曰月,三曰日。王法者,一曰譏, 二曰貶,三曰絕。人情者,一曰尊,二曰親,三曰賢。此三科九旨,既布而壹裁。
孔廣森自立的「時、月、日」、「譏、貶、絕」、「尊、親、賢」 的三科九旨說,以《春秋》遣辭措意,強調「一字」的褒貶,皆有深意存。不過,比較何休和孔廣森的見解,何休說予人現實的寄望,激發上動的意志;而孔廣森只從《春秋》修辭著眼,突顯不了《公羊》的活潑動力,所以清末的今文學復興,並未沿孔氏的方向,依然以何休《解詁》為發遑的起點。孔廣森專從字義上看《春秋》大義,實與他崇尚戴震的學風有關。孔氏極推崇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孔廣森自己的《春秋公羊通義》,究其實,是迻用戴震《孟子字義疏證》的方法研治《公羊傳》而已。
常州學派的成立和影響
自莊存與首揭《公羊》大義,經今文學漸受重視;到了嘉慶、道光年間,莊存與的外孫劉逢祿、門生宋翔鳳,嚴別今古文經學的門限,形成一個專治《公羊傳》的今文經學集團,和乾、嘉考據學對壘,旗幟極鮮明,因莊存與為常州人,所以稱這個學術流派為「常州學派」;常州學派的出現,是今文經學復興的重要標誌。
劉逢祿,以母教而傳承莊氏《公羊》之學,嘉慶十九年進士。劉逢祿是清代首位專治何休《公羊》學的學者,他所著《春秋公羊傳何氏釋例》十卷、《後錄》六卷、《公羊春秋何氏解詁箋》一卷、《答難》二卷、《發墨守評》一卷、《左氏春秋考證》二卷、《箴膏肓論評》一卷、《穀梁廢疾申何》二卷、《議禮決獄》四卷、《春秋論》上下篇、《論語述何》二卷,俱是伸發何休《公羊》學的著述,可謂不遺餘力。這一系列的著述,從不同方面發揮和維護何休的《公羊》學,嚴守今古文的界限,排斥《周禮》為「戰國陰謀瀆亂不驗之書」,跟聖人無關;又批評古文的《春秋左氏傳》的書法和凡例,都是劉歆所偽造。劉氏於古文學排擊不遺餘力,認定只有今文的董仲舒至何休一脈的《公羊》學才是孔子《春秋》政治思想最可靠的理解和詮釋,繼承其外祖父莊存與的主張。
劉逢祿於「大一統」、「通三統」、「張三世」有較莊存與更深刻和全面的論述,而以禮刑相輔貫通所論。以下分說劉氏學說的大體。
大一統
劉氏於大一統的論述,集中在如何實現的考論上。認為《春秋》所述時代,王綱解紐、禮崩樂壞,周家已衰微至極,不可能再體現西周大一統的局面,於是孔子作《春秋》,寄望有「新王」的出現,重新恢復一統的政治局面。而《公羊》「王魯」之說,是以魯為王天下的基礎;所謂王天下,是德治天下,大服人心,然後自然再復一統的政治。於是劉逢祿具體說「據魯以為京師」,孔子以《春秋》治天下。在一統的過程中,不僅如其外祖父莊存與所倡言的思想的統一,劉逢祿則更著眼於整體文化的共同提昇,即使夷狄也進化至諸夏的高度文明水平,大一統的局面,表現於天下所有民族共進步至理想政治境界和文化水平的超昇。這觀念,於異族統治之下,存在特殊的意義。
通三統
通三統以王者受命統治天下的正朔觀念為核心,說明夏、商、周三統的正朔更革,是必然的變化更新過程;於是通三統的觀念極強調「變」,《易傳》「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通三統 的「通」取義所在。劉逢祿說:
三王之道(指夏、商、周開國之君)若循環,非僅明天命所授者博,不獨一姓也。天下無久而不敝之道,窮則必變,變則必反其本,然後聖王之道與天地相終始。
就是以《易傳》的通變觀解釋天命歸屬的問題,是劉逢祿所惓惓致意,為魏源序《詩古微》,也說「因革損益之道,三王五帝不相襲」,這也是所謂「新王」的意義。劉逢祿對通變損益的重視,對後來今文學大將龔自珍和魏源影響很大。
張三世
從據亂世、升平世至太平世的三世說,是《公羊》家所嚮往的政治發展運勢。劉逢祿較何休更進一步從《春秋》二百四十年史事之中,確定三世發展的軌迹,特別強調「西狩獲麟」一事。所謂「西狩獲麟」,是《公羊傳》於《春秋》終篇哀公十四年所記的事,《左傳》和《穀梁傳》不說其事,為《公羊》家所專有;謂麟為仁獸,有王者出現才來到中國,但這隻祥瑞象徵的仁獸卻被獵殺,孔子知道後,很感慨說「吾道窮矣」,而孔子亦自此擱筆,不再寫《春秋》。因此,《公羊》家稱《春秋》為《麟經》。麟的出現,本來預示著王者治天下而得太平的瑞應,卻竟然不能生存,即預示必須改變方能挽救這極衰頹的時代。劉逢祿極強調西狩獲麟的象徵意義,認為《論語》所載「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的損益之道,正顯示孔子為後世作預言,後人必須循因革損益之道實現太平之世的重現。劉逢祿之特別以史事充實張三世的理論,意在顯示張三世不是空談,是真正具備歷史發展的實在證據,以強化理想追求的決心。劉氏的動機是可以體會的。
經過劉逢祿的開拓和深化,《公羊》學的學理蔚然大備。而劉逢祿有意培養後繼,如提携和表揚龔自珍和魏源,兩人並稱「龔魏」,為清代今文學的重要人物;劉逢祿對人才的重視,無疑壯大了今文經學的學術陣營,於是儲積了足夠的能力面對經學主流的古文學,劉逢祿可說是清代今文學的轉捩性人物。當時和劉逢祿相得的宋翔鳳,相互呼應,以西漢陰陽五行之學治今文,共同把清代今文學向前推進。莊存與、劉逢祿、宋翔鳳地望相同,世人視之為一學術團體而有「常州學派」之稱。清代今文學因常州學派的《公羊》學的鉅大成績,遂為以後的經今文字奠立基礎。

2018年9月1日 星期六

清代晚期的古學發展

清宣宗道光,文宗咸豐的所謂「道咸」以來,在乾嘉成熟的古學基礎上,向著集成和總結的方向發展,例如阮元、孫詒讓的集大成的成就,和俞樾於訓詁上的創獲,分別張大了吳、皖之學的門楣,代表了清代晚期樸學的成就。以下從《經解》、新疏兩方面概述晚清的樸學。
阮元和《皇清經解》
《皇清經解》一千四百卷,集合了清代古學的精華,主編阮元於學術承傳上的貢獻,功不可沒。
阮元乾隆五十四年進士。歷仕乾隆、嘉慶、道光三朝,親涉中外交涉,先後出任山東、浙江學政,浙江、河南、江西巡撫,湖廣、兩廣、雲貴總督,曾歷兵部、禮部、戶部、工部侍郎,拜體仁閣大學士(名位與宰相同),謚文達。
阮元於清代經學家之中,權位最顯,而且魄力非凡,所至之處,倡導經學,不遺餘力,而力主實事求是,尊漢而不排宋,對道咸以下的經學發展影響極深。
阮元督學浙江期間,集合士子完成《經籍籑詁》,凡一百零六卷,以韻編次,一字之下,羅列唐之前的解說,王引之序譽謂「是書者,去鑿空妄談之病」,錢大昕序謂能承戴震未竟之業。是書對後人研治訓詁以及編寫辭典,極具參考價值。
阮元撫浙期間,成立詁經精舍;任國史館總纂,創立《儒林傳》;撫江西期間,刻了《十三經注疏》,並成《校勘記》,為後人研治經學,提供無尚方便;在總督兩廣期間,成立詁經精舍,並編刻《皇清經解》。阮元於經學的倡導,身體力行,不遺餘力;《清史稿》稱述謂「身歷乾嘉文物鼎盛之時,主持風會數十年,海內學者奉為斗山焉。」視阮元為學術上的泰 山北斗,學壇領袖,實非過譽。阮元把自己的專集取名《研經室集》,已足見治學的旨趣。
《皇清經解 》為阮元督粵時,創「學海堂」,羅致學者所編刊。道光五年八月始刻,道光九年刻完,收錄七十三家凡一百八十三種治經之作,有一千四百卷。後來在咸豐七年九月,英軍攻粵,書版損滅過半。至咸豐十年,粵督勞崇光捐資補刻。所以《皇清經解》有初刻的「學海堂本」和後出的「咸豐補刊本」。乾嘉盛極一時的漢學,至此為阮元所總彙。
到了清末民初的王先謙,字益吾,號葵園,湖南長沙人,同治四年進士;王氏踵繼阮元的事業,於光緒十二年開始刻《皇清經解續編》(又稱《南菁書院經解》),體例依循阮元《皇清經解》,凡一千四百三十卷,共收一百十一家二百零九種著作;可以說,清代經學著作的精華,都被阮元《皇清經解》和王先謙的《續編》所囊括了。
阮元親歷時艱,肅清海盜,並亟主張禁煙,以對付英夷強硬,損害了清室部分官商的利益,遂免兩廣總督而撫治雲貴,後來林則徐亦重蹈其覆轍。今時近代史只重視林則徐,卻忽略了阮元,很重要的原因,是阮元的學術成就極鉅大,因而掩蓋了在事功上的事蹟。阮元既為重臣,處理內外要務,自非窮陋經生可比;事實上,阮元極重視事功,於《春秋公羊》倡導有加,對東漢何休的《 春秋公羊傳解詁》敬服不已,在廣州建學海堂,撰一聯云:
公羊傳經,司馬記史;白虎德論,雕龍文心。
以《春秋公羊》、司馬遷《史記》、班固《白虎通》和劉勰《文心雕龍》四部重要著作,為學海堂研治的對象,於聯語已足見阮元古學傾心所在。值得注意的,是所著〈擬國史儒林傳序〉中,視漢人訓詁之學為經儒,而宋人義理之學為師道,說:
兩漢名教得儒經之功,宋明講學得師道之益,皆於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譏而互誚也。
認為漢、宋不可偏廢,合漢人之學與宋明人的講論,才符合周禮太宰之職的師、儒聯職的旨趣,所以立儒林傳,合治訓詁考據的漢學家和理學家為一。
這種會通漢、宋的主張,有助矯正乾、嘉古學過重偏蔽於文獻考證之途;以阮元的地位和聲望,亟主溝通漢宋,謂「崇宋學之性道,而以漢儒經義實之」,折中融和,抵破門戶,這種比較開明的態度,也是身處盛衰關鍵的自然反應。
而阮元於實事求是的追求,並非完全在訓詁考證之中體現;而他晚年最稱心的著述,亦不在訓詁考據之篇,而是論述性命之學的〈論語一貫說〉、〈大學格物說〉、〈論語論仁論〉、〈孟子論仁論〉和〈性命古訓(附威儀說)〉等探求儒者立身關節的篇章,而以實言庸行諸如忠、恕、仁、孝的立身所為,視為治學的關懷和學者躬行實踐所在。這樣,阮元論述理學,亦本實事求是的精神加以闡釋和發明。
清儒如戴震和阮元,治學方向相似,事功的精神還是學術的主宰所在,只是際遇有異,戴震窮落不遇,而阮元得用於時,而阮元的政績,正顯見清儒實事求是作風的代表和典型。阮元秉承的是皖學,重加發揚光大,就戴震和阮元的經學歷程而言,考證訓詁之學自存在背後經世致用的精神 與清初顧炎武、黃宗羲的治學精神,是一脈相承的。這相承的內在精神氣脈,完全為薪傳式的情感感召,說不出甚麼應然的「邏輯」形迹,用「內在理路」的觀念也不足以見出感召的所以然。但顯見的是潛伏的民族精神一直是清代經學背後的支配動能。顧炎武極重視民族氣節,而乾、嘉學者之重視顧炎武,如紀昀在《四庫提要》,是在氣節的立場上大加肯定和讚揚。
在如此氛圍之下發遑的吳、皖之學,而及繼承者的阮元一脈,在他們的經學精神深處,是不可能不烙上深刻的民族精神的印記。於是,在阮元主持學術風會的五十年之間,講究華夷之辨的《春秋公羊》之學大行其道, 而漸開出西漢今文之學,以闡發與政治相關的「微言大義」。從乾嘉以迄阮元的古學之中,都可尋得著發展的內在契機。自清初以迄道咸之際,經學的衍變都是一脈相承,面貌縱然有異,卻存在絕不可分割的衍生氣脈和關係。
諸經新疏和孫詒讓的《周禮正義》
乾嘉經學已至極精微的地步,不論經傳文字比斟、章句訓詁、名物考證、以及相關的文獻材料,已經累積了極為豐富的成果,對漢、唐以來傳世的經傳注釋,已經具備了重新整理和注解的充分條件。於是,清代中葉之後,新的經傳注釋陸續面世;因為和舊傳的注本有異,所以稱之為「新疏」。
注釋經傳,向來為學者視為治學的大事;清代數世治一經的大不乏人,如惠氏三代治漢《易》,劉氏三世治《左傳》,是典型的例子。正緣於注經為治經的一大目的,清代中葉後士子樂此不疲,一方是集清代經學訓詁的大成,再者也是人生不朽的大業,而士子亦往往以注經為互相督促的方法,例如清中晚期劉寶楠、劉文淇、沈植之、包慎言、柳興恩、陳立等,便相約各治一經,而於是有了《論語正義》、《公羊義疏》、《左傳舊注疏證》等不朽的新疏。為了理清清人新疏的大體面目,以下就《易》、《書》、《詩》、《禮》、《春秋》等經傳分述新疏的大要情況,以見清代經傳注釋成就的一斑。
甲、《易》的整理和新疏
清儒治《易》,主要從兩方面入手。一派以復原漢代《易》說為是,對《易》占的方法和原則徹底弄清。如惠棟承家學所成的《周易述》廿一卷、《易漢學》七卷、《易例》二卷、《九經古義》部分論《易》考釋,推崇「漢學」的樸學家如江藩則譽之為漢學的復興標誌。此後張惠言發揚了惠氏《易》學的方向,著《周易虞氏易》九卷,盡抉東漢末年虞翻《易》學的底蘊。這一派可稱為漢《易》象數派,惠棟的《易漢學》和張惠言的《周易虞氏易》是代表。
第二路專治《易》義,摒棄漢人象數以及宋人《易》圖之說,最著名的是終身不仕、閉戶著書終身的焦循,所著《易章句》十二卷、《易通釋》二十卷、《易圖略》八卷,統稱《雕菰樓易學三書》,這是焦循耗去四十年光景的專著,把《易》的卦例全盤考索出來,王引之亟譽之為「鑿破混沌」,而阮元更說「石破天驚,處處從實測而得;聖人復起,不易斯言」,可見焦循的《易》學在清代經學家心目中的地位。焦循治《易》,不務虛玄,簡明切當,在給朋友一封談《易》的信中說:
《易》之大道,大抵在教人改過,亦即所以寡天下之過,而改過在通變行權,此即易也。
焦循以此解說《論語》所載孔子語「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的意義。但孔子是否以「通變行權」為無過之旨,還是值得研究的;要是在如此關節上看,阮元所謂「聖人復起, 不易斯言 」,則未免過於輕率。治經至關鍵在「識」;清儒治《易》,於此稍遜,所以《易》的新疏,不在典型之列。
乙、《書》的新疏
清代的樸學是以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起動的,嗣後支持和反對的聲音不絕,但《古文尚書》被判為後出偽書,已經是不刊之論,而此後治《書》的學者,亦惟以《今文尚書》為主要對象。清初胡渭著《禹貢錐指》二十卷及圖二十七篇,就《尚書.禹貢》一篇,於地理研究同時,寄寓了徵實的治河方案;康熙御書「耆年篤學」獎勵,時儒生俱視為莫大尊榮。閻、胡二人分別體現了清初《書》學的最高成就。
清中葉以來,《書》的研治又進一新境,以復原漢儒的《書》說為務,走的是三惠吳學的路向,其中以孫星衍的《尚書今古文注疏》最為特出,亦是清代《尚書》新疏的代表。孫星衍積二十多年的努力,充分利用了各家的成果,推陳出新,注解務求信而有徵,遍採漢魏以至隋唐有關《書》學的材料,廣搜博引,對不同的說法加以分析定斷,皮錫瑞《經學通論》極為推崇;事實上,自清中葉以來,治《書》學的經學家,不論主張今文或古文,對孫星衍的《尚書今古文注疏》都予肯定。
丙、《詩》的新疏
清儒於《詩》,成就局限於聲韻、訓詁和名物考證,治《詩》的著作,大體向三途發展。
其一專研傳世的《毛詩》;清初康熙之際,陳啟源《毛詩稽古編》和朱鶴齡《毛詩通義》最著名;乾嘉後期,成專書的,有胡承珙的《毛詩後箋》、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陳奐的《詩毛氏傳疏》,三書都是研治《毛詩》的圭臬;實事求是,雖「宗毛」,而於《毛傳》、《鄭箋》有過份不合理處,亦不曲加迴護,這是可貴之處。
第二途為治今文《詩》的路向。所謂今文《詩》,指於漢代立為官學的齊、魯、韓三家《詩》說,這三家於隋唐之際已散失了,只留下少量的遺文佚說。宋代王應麟有《三家詩考》,開了以後輯整今文《詩》學的先聲。至清代乾嘉時代,輯述今文《詩》遺文及詩說的學者頗多,以馮登府、陳樸園、嚴可均最著;清末大儒王先謙集清代今文《詩》學的大成,所著《詩三家義集疏》,旁徵博引,融會有清二百年治《詩》者的精義卓識,折衷異同,至今研治兩漢《詩學》所不可廢。晚清治今文《詩》著名的,尚有魏源和他的《詩古微》,專以攻《毛詩》為意,但全書論述,極有系統,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謂「有許多嶄新的見證,可以供將來新《詩》學之參考」,頗為推崇。李兆洛序魏源《詩古微》,謂:
無獨是之見者,不可與治經。
標榜魏源治經獨創性的一面,可見魏源富於獨立思考,不依傍成說的可貴治學精神。清末研治今文《詩》學如魏源、王先謙等人,都是富有識解的學者。
清代治《詩》的第三途,是摒棄一切前人《詩》說,直接從文字推求「《詩》旨」,這路向較富文學色彩。這方面最著名的,有清初姚際恒《詩經通論》、乾嘉時代的崔述《讀風偶識》,而最有代表性的是方玉潤的《詩經原始》了。
《詩經原始》顧名思義,是「欲原詩人始意 」,跳出舊說的束縛,視《詩三百》為文學作品。方玉潤特別強調「以意逆志」式的解詩方法,認為讀《詩》應要反覆涵詠,以切實的體會代替先入為主;更要「尋文按義」,謂:
一氣讀下,先覽全篇局勢,次觀筆陣開闔變化,復乃細求字句研鍊方法,因而精探古人作詩大旨,則讀者之心思與作者之心思,自能默會貫通,不煩言而自解耳。
金鍼度人,於探求《詩》旨固然大有裨益,而於讀其他典籍文章,何嘗不可以舉隅三反!因此,在《詩》義的探求上,方玉潤觀念明確而方法切實,在清儒之中是至為突出的。
丁、《春秋》三傳的新疏
有關《春秋》三傳的整理和注釋,具體反映了清代今古文經學起伏發展之迹。《春秋》三傳指《春秋左氏傳》,屬古文學,《春秋公羊傳》和《春秋穀梁傳》,屬今文學。清代號稱漢家古文之學復興,但於分別代表今古的三傳注釋,成就不見得特別出色。以下分述三傳的新疏。
一、《春秋左氏傳》的整理和新疏
清初學者整理《左傳》,成績最著的是馬驌的《左傳事緯》十二卷;效法宋人所創紀事本末的方式,以反映整件史事的來龍去脈;這種做法,裁經為史,視《左傳》為史書的傾向較著。
以史治三傳,顧棟高的《春秋大事表》為最著;是書志在顯示春秋一代史事的全貌,凡六十四卷五十篇,將《春秋》和《左傳》所涉及的內容,全用表的形式類聚區分,分類精細,內容豐富,而且為讀者帶來極方便的閱讀效果。這部耗去顧棟高晚年十五年光景的鉅著,以博采和持平見稱,特別反對「一字褒貶」之說,認為研治《春秋》必須要先「破除一例字」。
以「例」治《春秋》,自古已然,而顧棟高否定《春秋》存在孔子的「微言大義」,無所謂「例」,更無所謂用「一字」見褒貶,直斥之為穿鑿,認為《春秋》只是實錄紀事。但顧棟高只反對一字褒貶的書法說,卻堅持聖人於史事,有褒貶的態度,但不是在「一字」上表現,而是針對整件事件的判斷,運用「直書其事」的手段揭露不德或偏頗的行徑。顧棟高這些看法,實事求是,不盲從古來經說,顯示了經學徵實對權威或成說的攻破,把經傳研究納入理性的學術範疇,這功績是很值得肯定的。
至嘉道期間,儀徵劉文淇與朋友相約各治一經,劉文淇選定《左傳》,撰《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未成而卒,由其兒子劉毓崧及孫子劉壽曾相繼注疏之業,亦僅至襄公為止。是書於當時未產生影響,只是清人數世研治一經的專注程度的範例而已。就劉文淇未能卒業看,見出當時士子好高騖遠的浮誇心態,惟欲以治經表示學問,不問實際的條件和需要與否。事實上,就後來所刊的稿文看,只能說是文獻爬疏功夫,在識見上和顧棟高有一段距離。無識不能治經,於此可見。
二、《春秋穀梁傳》的新疏
治《穀梁傳》的人向來不多,於諸經中號稱「孤微」。清儒治此學的,以道咸之間的鍾文烝的《春秋穀梁經傳補注》最著名。
鍾文烝用了三十年時間,網羅眾家研究成果,折衷一是,兼採漢宋,標榜「實事求是」的治學原則。鍾氏以治漢學之法注釋今文經典的《穀梁》,戒除了今文學空言的套格,於是《穀梁傳》從此有了可讀可賴的注本。鍾氏於三傳,之所以特別推崇《穀梁傳》,緣於鄭玄的一句論斷:
《左氏》善於禮,《公羊》善於讖,《穀梁》善於經。
鍾文烝特別重視「《 穀梁》善經 」,認為《左傳》 的「三體五例」和《公羊傳》的「三科九旨」,都是不足信,和孔子《春秋》大義不相干;只有《穀梁傳》能夠以「正名盡辭」的書法原則,張揚王道,和孔子「必也正名乎」的為政原則符合。鄭玄稱《穀梁傳》「善經」,不違戾《春秋》大義,深得孔子筆削《春秋》的宗旨,而「正名」的運用,正是《穀梁傳》優於《左傳》和《公羊傳》的原因。然而,歷來治《春秋》,以《左傳》 和《公羊傳》為主要對象,雖經鍾文烝的極力推揚,《穀梁傳》的地位始終不能和《左》、《公》並論。
《穀梁傳》雖是今文經學最早的經說,然清代中葉以來勃興的今文經學,亦只集中於《公羊》義理的闡發,《春秋穀梁經傳補注》雖然大有功於今文經學的全面認識,還是沒法改變《公羊》獨尊的現實,《穀梁》之學依然還是處於「孤微」的可憐狀態。
三、《春秋公羊傳》的新疏
清代《春秋》三傳的注釋整理,《左氏》和《穀梁傳》的成績有限,惟以《公羊傳》最為突出。《公羊》學向為兩漢經學的關鍵,清代經學於乾嘉以來推崇漢學和復古,從東漢古文學而上推西漢今文經學,又再歸源於《公羊》學,是一種很自然的逆溯推向。學術的發展自具一股內在的向量衝力,存在必然的趨勢。晚清《公羊》學復熾,是漢學復古的必然結果,不完全是國運衰頹所導致的。
清代研治今文學《公羊傳》的,以戴震門生孔廣森為始,所著《春秋公羊傳通義》十一卷,兼採《左氏》和《穀梁》,於東漢何休《春秋公羊解詁》極多分歧,不徒墨守何休之說。最主要的異說,例如《公羊》家最重要的「三科九旨」說,何休謂:「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此一科三旨也」,而謂「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又異辭,二科六旨也」,又說「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
孔廣森不承襲何休的說法,認為於《公羊傳》內文沒有所謂「三科九旨」的任何記載,這純粹是兩漢經師授受的意見,乃比附經文。於是另立新說,謂:
天道、王法、人情為三科。
《春秋》上本天道,中用王法,而下理人情。天道者,一曰時,二曰月,三曰日。王法者,一曰讓,二曰貶,三曰絕。人情者,一曰尊,二曰親,三曰賢。此三科九旨也。
孔廣森的新說,姑勿論是否比何休說更接近原貌,但大膽否定成說,自創新義,精神實源自戴震的經學。戴震從性命的角度全面否定朱子的說法,已表現了極強烈的批判獨立思考的精 神,而孔廣森自創《公羊學》核心的「三科九旨」說,貶斥新周故宋之說的不經,徹底攻破《公羊學》的經學系統,這不能不說是極強大的魄力。對於尊奉何休經說的今文家來說,孔廣森實在是離經叛道之輩,如梁啟超批評說:「不通《公羊》家法,其書違失傳旨甚多。」儼然以護法使者的角度來鞭撻孔廣森,否定《春秋公羊傳通義》的價值和地位。從這些嚴厲的批評,反映出孔廣森《公羊》新說對正統《公羊》學的衝擊。
清代正統《公羊》之學,莊存與是啟導者。莊存與,既重視古文之學,也著有《春秋正辭》十三卷,尊崇董仲舒和何休的《公羊》經說,強調《春秋》書辭存在「微言大義」,肯定陰陽災異的緯候之學和政治的對應關係。又著《春秋舉例》和《春秋要旨》,總結《公羊》的義法和思想。莊存與的三部《春秋》著作,對以後今文經學的復興,起極大的促進作用。莊存與的今文經說,直接影響從子莊述祖、孫莊綬甲、外孫劉逢祿,和門人宋翔鳳,他們都好《公羊傳》的微言大義,而這家學形成了左右清代後期的今文經學的常州學派。
至於晚清《公羊傳》的新疏,以陳立的《公羊義疏》七十六卷成就最著。陳立,道光廿四年進士,曾從《公羊》家淩曙及《左傳》家劉文淇治學。劉文琪鼓勵治《公羊》,以補前人的不足。陳立以三十年的光陰,博取《公羊》諸家研究成果,融會貫通,完成了七十六卷的《公羊義疏》。
這部義疏有集解的性質,以訓詁為大體,把何休的「三科九旨」說和孔廣森的新說置之不顧,一以名物制度的考證見本色,猶漢學考證的遺風,這是和陳立業師劉文淇的治學主張有密切的影響。《公羊義疏》雖不是發揮「微言大義」之作,但以漢學考據訓詁的方法注釋《公羊傳》,有助徹底理解文獻的問題,實事求是;在清代《公羊》著作中,可說是頗有價值的新疏。
戊、《禮》的新疏與孫詒讓的成就
自鄭玄《三禮注》主宰了經學後,《周禮》、《儀禮》、《禮記》稱之為《三禮》,是禮學的基本文獻;但和《禮記》性質相近而未為鄭玄注釋的,是為《大戴禮記》,價值亦不下於《三禮》,所以合《大戴禮記》而有《四禮》之目。禮學於清代經學成就最著,而於《四禮》的整理和注釋,亦頗有可觀。以下就《四禮》的新疏反映清代禮學的一斑。
一、《大戴禮記》的新疏
《大戴禮記》向來只有北周盧辯《大戴禮記解詁》一注,綿綿若存,從原來八十五篇,到了唐代已佚去四十六篇,留存至今的只有三十九篇,其中〈夏小正〉,時代極久遠,有可能是夏殷遺書;而〈孔子三朝記〉、〈曾子〉十篇、〈諸侯遷廟〉之類,為研究原始儒家及禮制的重要文獻。至清中葉以後,開始對《大戴禮記》全面注釋。其中最著名的是孔廣森的《大戴禮記補注》和王聘珍的《大戴禮記解詁》十三卷。王聘珍的《解詁》耗三十年完成,注解墨守漢人訓詁,是典型的漢學新疏。孔廣森的《補注》和王聘珍《解詁》,各有所長,是研治《大戴禮記》不可偏廢的注本。與孔、王同時的尚有汪昭,著《大戴禮注補》十三卷,亦耗三十年之功而成,博引前人注說,和王聘珍專主漢人訓詁有異。
二、《禮記》新疏
《禮記》為《小戴禮記》的簡稱;漢元帝戴德所編八十五篇為《大戴禮記》,其姪戴聖編四十九篇,人稱《小戴記》,自鄭玄為《小戴記》作注後,《小戴記》便冠《禮記》之名,與《儀禮》和《周禮》同列於《三禮》之目而廣為後人傳頌,和《大戴記》的孤寂命運完全不同,其實兩部《禮記》的性質大同小異。
清儒治《禮記》頗眾,而注解全書的,著名的有清初康熙三禮館總裁官朱軾的《禮記纂言》二十卷、清乾隆朝孫希旦的《禮記集解》六十一卷、朱彬的《禮記訓纂》四十九卷、晚清郭嵩燾的《禮記質疑》四十九卷。
《禮記》內容極為豐富,單篇研究多不勝數,尤以〈大學〉、〈中庸〉為最。以上四種新疏,雖云博采眾說,但仍未能盡攬全部的研治成果,然而若能取以校讀,則入門自然端正,不致過份誤解古人了。
三、《儀禮》新疏
《儀禮》十七篇號稱難治;朱熹嘗作《儀禮經傳通解》,繫附於《大、小戴記》和其他相關文獻材料,可惜未完成便去世了。朱熹的《儀禮》學對清儒影響極為深遠,且清室推崇朱學,則更推波助瀾。後來江永撰《禮書綱目》八十五卷,秦蕙田撰《五禮通考》二百六十二卷,都是以朱熹《通解》為基礎。
清初治《儀禮》最著名的是張爾歧,學守程宋,精研《儀禮》,著《儀禮鄭注句讀》十七卷,深為顧炎武歎服。乾、嘉時代,向慕戴震的淩廷堪,著《禮經釋例》十三卷,歸納整理《儀禮》十七篇的敘例;這種剖剝全經的治學方法,實取法於顧棟高的《春秋大事表》。而張惠言著《儀禮圖》,若不能以圖表示,則用表,這種表達形式,必須具備極精湛的考證成果為基本條件,於乾嘉時代,是有足夠的條件的。
胡培翬的《儀禮正義》四十卷,是研治《儀禮》的必讀新疏。胡培翬,嘉慶己卯進士。其祖父胡匡衷,精研《三禮》,所著《儀禮釋官》九卷,以先秦古籍參證《儀禮》,收錄於《皇清經解》之中。胡培翬幼承家學,精研《儀禮》,以四十年的光陰,全面總結了清中葉以來《儀禮》學的成果,對經文及鄭玄注全面注釋,成《儀禮正義》四十卷,補充和伸述鄭玄注,訂正向來注釋的謬誤和不足,突破前人,卻又實事求是,為後世研治《儀禮》提供最可靠的注本。
四、《周禮》新疏
《周禮》於諸經之中,惹來論爭之夥,不下於《尚書》,其犖犖大者,如書名取義、作者的問題、成書時代問題、思想的問題、以至和劉歆的關係,甚而涉及今古文經學的絕大關鍵問題。宋、明以來有關《周禮》的種種論爭從未停息;明代學者金瑤《周禮述注》,更謂劉歆竄改文字,以取媚王莽;這種說法,徹底攻破《周禮》於「經」中的地位和意義。
這本對漢、 唐以來政治和制度影響極為深遠的作品,在宋明清一片論爭之聲中,卻未如他經像《儀禮》、《尚書》之類,獲得學者終身投入的青睞,除了一些局部的研究外,貫穿全書的注釋,依然是東漢鄭玄《周禮注》和唐代賈公彥的《周禮注疏》,朱熹極欣賞賈《疏》,謂《周禮注疏》為唐人經疏最好的一種。自此以後, 解注全書的,至清末孫詒讓《周禮正義》,才能方駕漢、唐,亦 成為清代新疏之中最為後世欽敬的壓卷之作。
孫詒讓,其父孫衣言通今學古,表彰宋代浙東學術,融合經義和治道,以國事為己任,不屑屑於門戶,章太炎稱譽為晚清「特立之儒」。
這家學傳統,影響孫詒讓極深,而孫詒讓亦刻意張揚治經治世合一的學風,躬行實踐,畢生經營經學,1899年(光緒二十五年)完成《周禮正義》八十六卷;越二年,成《周禮政要》二卷。《正義》為治經之學,而《政要》則為治世之言;兩書體用相輔,充分發揮浙東學術的特色。
孫詒讓以「古義古制,疏通證明」概括《周禮正義》的方法。他刻意區分「古制」和「古義」兩項概念;以「古制」為治之迹,受時空限制,此迹可行,後世未必可用;「古義」則為治之理,這是具有普遍通用性的政治理念,施之四海而皆準。孫詒讓「古制」、「古義」相對待的體用觀念,古義為體,古制為用,古義永恒不變,古制有時而施;論制貴在變宜,這些都是較前代《周禮》學者高明的識見,而思想的淵源,則有取於唐代孔穎達的「迹」和「用」的體用經說。
孫詒讓撰寫《周禮正義》期間,海疆多故,草創之際,在中法戰爭之後,孫氏不禁自謂「睠懷世局,撫卷增喟」,對時局極為憂歎。全書告成那一年,適值戊戌變法,更增感懷。他認為戊戌變法旨在「富國強兵」,還是不足夠的,富強並不能成治道的根本;而真正能夠解決當前的問題,而又能施之久遠,便是「政教」,此即《周禮》的「古義」,無施不適。於是撰寫二卷《周禮政要》,力言《周禮》所集古代政治制度的精華,和西方致富強之路相通的。孫詒讓的見識,確有過人之處,屈守元先生《經學常談》譽之為較康、梁超卓。
孫詒讓為清代經學的殿軍,對漢族之長期淪於滿人統治之下,意常耿耿,對明朝常懷無奈的惓懷和悲哀,曾經題顧炎武詩集校記,有「臨風掩卷忽長歎,亡國於今三百年」,和顧炎武的詩心和應,「經世致用」之學背後的民族氣骨(或氣節),至此一表無遺;章太炎受孫氏影響極大,後來走上革命排滿的道路,倡導「中華民國」(此為章氏所定的國號),治經治世相融,與孫詒讓一脈相承,體現了清代經學潛伏的經世觀念。顧炎武和孫詒讓終始一代的經學,就此兩端,足以啟示後人對於經學精神的理解。而清代新疏以《周禮正義》閉幕,實在是光榮的結束。
有清三百年的經學,經古文學是主流,重視考證訓詁,固然是方法上的特色,而實事求是的治學精神,於清代古學最為顯著,而且是自覺和刻意的表揚和體現。在為後世所不屑的故紙堆學問之中,古學卻包蘊著極熾熱的民族情懷;而治古學的經學家,亦大都品行清正,無愧古人。因此,對待以考證訓詁為特色的古學,必須正視深藏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