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30日 星期六

宋明理學興起的哲學思想史背景

從哲學思想史的角度看,宋明六百多年的學術可以說是一場規模宏大、影響深遠的儒學復興運動。而此中又以心性天道的探討為最突出精彩,所以世有以道學、理學、性理之學等來稱謂這一階段的儒學。
我們說宋明儒出來是要求恢復儒學,當然是意謂之前儒學處於一衰落的境況,衰落了才需要復興。儒學的衰落,追源溯始,乃是兩漢經學偏重章句注疏長久發展下來的結果。兩漢章句之學的產生自有其歷史因由,如漢初面對典籍散佚、學術真空的情況造成搜求重整文獻的急切需要,這是學術史的常識,不需我們贅言。但將儒學長期局限在章句訓詁的範圍內卻會引發出不少問題。
首先,講注疏之學易流於成規格套,越演越繁瑣失真。而強求定於一尊的權威性解釋如唐代《五經正義》的編訂則只徒然更加束縛窒息了儒學的生命力。結果自然引起儒生的不滿反擊,追求在僵固瑣碎的成說外重探儒家思想的本來面目。
例如在《五經正義》頒行不到半個世紀,便有一位叫王玄感的士子於武則天長安年間獻上三本分別名為《尚書糾謬》、《春秋振滯》、《禮記繩愆》的書公開批評《五經正義》的官方解說,並贏得當時不少學問成家的儒者的支持。
可見經學內部求變的呼聲在唐中葉已發其端,到了北宋仁宗慶曆年間乃蔚成風氣。我們固然可將上述所論僅視為一部經學發展史的插曲,但不應忽略的是,這種不拘守經師不囿於成說的求變呼聲實際上促成了自由解經風氣的興起。而此思想自由的氣氛便不能不說是對宋明理學的產生有很大的幫助。事實上,如果沒有經學求變的衝動,到了南宋朱子以四書取代五經,陸象山倡六經注我便恐怕是不可能想像的事。
其次,兩漢以降長期只講訓詁注疏遂使得儒學與現實人生脫節。須知儒學的精神本懷原是直下扣緊指向存在生命以求引導生命自覺成德、變化氣質。
孔子所謂為己之學。所以在這裡經典的疏解充其量只有手段工具的意義,目的是要藉著了解經典的義理來啟發助益生命的覺悟。由是觀之,專研章句訓詁實可謂儒學的歧出,錯把手段異化為目的。而其具體的歷史結果之一即儒生皓首窮經往往只為了能通經致仕。儒學既然由學為聖賢淪落至學為官人的利祿之途,自然也喪失了安身立命的功能。於是士子在精神上乃轉而皈依道家與佛家。這是魏晉玄學與隋唐佛學能大放異彩的原因之一。唐時韓愈早已洞悉箇中情況,他說:
楊、墨行,正道廢。且將數百年,以至於秦,卒滅先王之法,燒除其經,坑殺學士,天下遂大亂。及秦滅、漢興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後始除「挾書之律 」,稍求亡書,招學士,經雖少得,尚皆殘缺,十亡二三。 故學士多老死,新者不見全經,不能盡先王之事,各以所見為守,分離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聖人之道於是大壞,後之學者無所尋逐。⋯⋯漢氏以來,群儒區區修補,百孔千瘡,隨亂隨失。其危如一髮引千鈞,綿綿延延,浸以微滅。于是時,唱佛老於其間,鼓天下之眾從之,嗚呼,其亦不仁甚矣!(《韓昌黎集》卷一八,〈與孟尚書書〉)
值得注意的是最後「其亦不仁甚矣」的評語。撇開韓愈闢佛老的情緒因素不談,他這評語的確指出了一個客觀事實:即佛老的勃興對政治社會、世道人心並不能有絲毫規範的作用。
好像唐末五代,士人的聰明才智全耗在禪宗,雖把禪宗推至發展的高峰,但五代也是中國歷史上道德最敗壞、最衰亂、最不成話的時代。
而喪失了生命力的儒家雖還剩下一副禮法名教的軀殼,然只徒招桎梏人心的詬病。因此宋明儒在這樣的背景下倡導復興儒學,正是希望恢復儒學引導人生的原始精神,抗衡佛老,替世道人心撥亂反正。
這是在時代的共同要求底下迫出來的一種道德的覺醒、存在的呼喚。
牟宗三先生曾說:「殘唐五代衰亂,世道人心敗壞。人無廉恥,這是最大的慘局。在這種背景下才要求儒家復興。
宋明儒家完全是道德的覺醒。宋儒的興起就是對著殘唐五代的人無廉恥而來的一個道德意識的覺醒。道德意識的覺醒就是一種存在的呼喚。存在的呼喚就是從內部發出來的要求。」這是十分精確的論斷。
而與道德意識的覺醒相關卻又不盡相同的是文化意識的覺醒。
眾所周知,佛老對世界,不論是自然世界或文化世界,均採取一種捨離或消極應跡的態度。因此漢唐帝國的興盛絕非依靠佛老兩家,相反是帝國憑恃其國力養活了佛老的發展。不過顯而易見,一個國家不可能長久讓佛老思想盛行而不發生問題。
試設想當一個國家的人心全趨向出家離世,社會生產與倫理生活恐怕立即便會產生危機。明乎此,我們才能充分了解為何自唐中葉以降儒者攻擊佛老大多是從文化社會的立場出發。韓愈的諫迎佛骨便是典例。他那有名的〈原道〉一文持的也主要是這種觀點:
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誠其意者,特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不父其父,臣焉不君其君,民焉不事其事;⋯⋯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今也舉夷狄之法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為夷也。(《韓昌黎集》卷一一)
然而儒者若想真正從佛老手中奪回久已失去的精神陣地,僅憑外在的文化社會觀點實不足夠,而必須入室操戈深入到義理的層面,發展一套自己的心性論、天道論、工夫論來與佛老爭一日之長短。宋明理學便是這樣形成的。與韓愈同時的李翱則是為宋明理學的心性論開先河的人。 
他的〈復性書〉據《中庸》、《易傳》發揮,劈頭即提出「性」之觀念作為人之所以為聖人的基本條件。其言云:
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過也。(《李文公集》卷二)
故關鍵乃在復性而不受情之干擾:情之動弗息,則不能復其性燭天地為不極之明。故聖人者,人之先覺者也。覺則明,否則惑,惑則昏。明與昏謂之不同。明與昏,性本無有;則同與不同,二者離矣。夫明者所以對昏,昏既滅,則明亦不立矣。(同上)
此中以昏明相依而立、一滅俱滅,明顯仍未能完全擺脫佛家的影響。所以後來朱子雖承認「李翱卻有些本領,如〈復性書〉有許多思量 」,但道理「也只是從佛中來 」。
不過李翱的開創功績乃不容否認,其重建儒家的心性論確實對佛家帶來了很大的威脅,否則後世的禪宗之徒也不會造出他最終為藥山惟儼折服的故事。
總之,韓愈與李翱的努力恢復儒學,在唐時雖未能形成氣候,卻為北宋理學的來臨播下種子。到了宋時大儒相繼輩出,如周敦頤、張載、程顥和程頤兄弟、朱子、陸象山等,各陳精義,辯駁競勝,卒奠立宋明六百多年理學思潮的基礎。
此所以明末黃宗羲編撰《宋元學案》、《明儒學案》才很喜歡說「五星聚奎」一類的話:
識者謂五星聚奎,濂洛關閩出焉;五星聚室,陽明子之說昌; 五星聚張,子劉子之道通,豈非天哉!豈非天哉!(《明儒學案》卷六二,〈蕺山學案〉本傳部分)
宋明理學的出現既然是為了復興儒門抗衡佛老,則彼此間本應壁壘對立、涇渭分明。但值得注意的是,自理學興起以降,陽儒陰釋(老)的攻擊從來不絕於耳。此即意謂宋明理學表面上雖打著儒家的旗幟,然而骨子裡宣揚的卻是佛老尤其是佛家的思想,所謂掛羊頭賣狗肉。
《朱子語類》卷一二六有下列一段記載:
近看《石林過庭錄》,載上蔡說伊川參某僧,後有得,遂反之,偷其說來做己使,是為洛學。某也嘗疑如石林之說固不足信,卻不知上蔡也恁地說,是怎生地?向見光老示及某僧〈與伊川居士帖〉,後見此帖乃載《山谷集》中,有跋此帖者,乃僧〈與潘子真〉,其差謬類如此。
此處朱子雖運用考證替伊川辨解,但可見宋儒偷佛說乃當時對理學十分流行的譴責。直到明末依然如此。明清之際潘平格反對理學空談,竟謂陸(象山)釋朱(子)老,且能聳動一時,甚至連黃宗羲的高弟萬斯同也因受其影響而放棄理學轉攻經史。
李塨《恕谷後集》卷六,〈萬季野小傳〉記斯同自述云:
某少受學於黃梨洲先生,講宋明儒者緒言。後聞一潘先生論學,謂陸釋朱老,憬然於心。既同學競起攻之,某遂置學不講。曰予惟窮經已,以故忽忽誦讀者五六十年。
其實到了今天仍有一些學者持這樣的觀點來評價看待理學。
必須指出,宋明理學之所以招致陽儒陰釋的詬病決非偶然,而是其來有自的。扼要地說,可從下列三點來略加說明。
第一、理學的重要人物幾乎大多有出入佛老多年的經驗,雖說最後返求六經證吾道自足,但卻往往不避嫌疑地繼續與佛道中人交往論學,甚至有時坦言深受啟發。周濂溪便與同時代的著名禪師晦堂祖心、東林常總、佛印了元等交往。明朱時恩編《居士分燈錄》 有「周敦頤」條則直接將濂溪視為佛門同道。《宋元學案》卷 一一,〈濂溪學案〉亦記云:
《性學指要》謂元公(案:濂溪謚號)初與東林總遊,久之無所入。總教之靜坐。月餘,忽有得,以詩呈,⋯⋯ 總肯之,即與結青松社。
關係如斯接近自難免啟人疑竇。
第二、再深入到思想的層面看,理學的很多重要觀念是深受佛老刺激啟發或自佛老處直接借用則更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周濂溪的〈太極圖〉源自道教,他自己也從不否認受道教思想的影響,其詩「始觀丹訣信希夷,蓋得陰陽造化幾,子自母生能致主,精神合後更知幾」,〈讀英真君丹訣〉)便是明證。
再隨便舉幾個例來說,宋明儒最基本的觀念是「理」,但衡諸於先秦孔孟,理卻並非十分重要的觀念,相反佛教華嚴宗便喜說理事無礙之義。又如理學倡言「體用相即」(表現上、作用上與實踐上的不可分解義)的想法,也非有本於先秦儒家,而極可能是受天臺宗重視「即」的勝義所啟發。至於宋明儒主張通過隔離靜坐的工夫來體證心性天道,就更清楚明白是取經於佛老。職是之故,若僅從表面的證據來看,可見陽儒陰釋的指責絕非無的放矢。
第三、就算是宋明理學的內部,亦因各家體驗與工夫入路的不盡相同,爭辯不休之餘,乃習慣動輒將異己之學斥為由佛老所借。例如陸象山攻擊朱子之學支離不見道,朱子則明白指斥象山思想是禪,謂這些子恐是葱嶺帶來。既連理學內部也好像模糊不清、有欠分疏,從外部看來自更容易視之為一丘之貉,都是在掛羊頭賣狗肉了。
但這裡緊接著的問題是以上三點是否足以充分證明宋明理學乃陽儒陰釋呢? 若能仔細深思則答案恐怕會是否定的。
須知道宋明理學既然是在佛老盛行的背景下崛起,則儒者與佛道中人交往實乃不同的思想傳統相遇時必不可免的交流對話,不值深責。而交流對話中彼此受對方啟發刺激,甚至吸收採借對方的某些概念以為己用亦是自然不過的事情。
若說借用佛老的概念講的便一定是佛老的思想,這明顯是混淆不清「概念」與「思想」底不同所造成的錯誤推論。用某些概念不等於就接受了某種思想,反之亦然。
例如孟子從他身處的傳統中借取「性」這 一概念,但所倡言建立的性善論卻跟傳統以生訓性、生之謂性的主張背道而馳。
同樣道理,宋明儒運用一些佛老的概念並不等於認同接受佛老,關鍵在於這些概念在他們的思想體系中究竟有什麼意含,應如何定位。
至於宋明儒喜指責異己之學為禪為老,這只表示傳統儒者對自家之學雖能體貼入微(因為這些學問與他們自身的存在體驗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但在面對與自家之學持異的思想時則往往欠缺思辨解悟上的契合而產生間隔(這也可以說是因為他們的存在體驗與那些思想不相應的緣故)。
其實宋明儒以佛老為判別異端的標準正好充分表現出他們拒絕和會佛老的立場。這從他們闢佛老的言論中亦可以獲得證明。
從宋明儒闢佛老的言論看,他們對於佛老雖不必能盡其義,然於彼此大原則、大界限之辨別則並不誤也。
張橫渠《正蒙太和篇》批評佛老云:
此道不明,正由懵者略知體虛空為性,不知本天道為用;反以人見之小,因緣天地;明有不盡,則誣世界乾坤為幻化;幽明不能舉其要,遂躐等妄意然;不悟一陰一陽,範圍天地,通乎晝夜,(乃)三極大中之矩,遂使儒、佛、老、莊混然一途。語天道性命者,不罔于恍惚夢幻,則定以有生于無為窮高極微之論。入德之途,不知擇術求,多見其蔽于詖陷于淫矣。
此處橫渠是以對世界之態度來判別儒家與佛老。蓋儒家憑道德心性的踐履所體證的乃一生生不已的天道宇宙,所謂「一陰一陽,範圍天地,通乎晝夜,乃三極大中之矩」,故對世界自然採取一積極肯定的觀點。
這與佛家講因緣幻化、道家講有生於無而主張消極的捨離世界迥異其趣。可見橫渠在大界限上對儒家的精神仍把握得十分牢固,焉能謂其陽儒陰釋。
《朱子語類》中亦有相近的判別,其言云:
釋氏只要空,聖人只要實。釋氏所謂敬以直內,只是空豁豁地更無一物,卻不會方外。聖人所謂敬以直內,則湛然虛明,萬理具足,方能義以方外。(卷一二六)
又云:
問:佛氏所以差。曰:從劈初頭便錯了,如天命之謂性,他把做空虛說了。吾儒見得都是實。若見得到自家底從頭到尾小事大事都是實,他底從頭到尾都是空,恁地見得破,如何解說不通。(同上)
照朱子的說法,佛老因為「從劈初頭便錯了」,所以縱使肯下修養工夫將心弄得精專,守住一點孤明,然終掌握不到實理,不能義以方外。這裡的虛實之辨簡略而言,即能否積極肯定世界的意思,所謂「見得到自家底從頭到尾小事大事都是實」。
由是觀之,說宋明理學大段都是佛老之學恐怕很難站得住腳。事實上,若深入到思想內部考查,便可知宋明儒之借用佛老之說,取捨之間極有分寸,絕非自棄其立場者。而運用之妙,存乎其人。
如周濂溪的太極圖,道教本來是用作鍊養工夫的引導,由有以歸於無極,但濂溪卻將之倒轉過來,講一套生生不已的形上學、宇宙論,肯定人倫日用,可謂徹頭徹尾的儒家精神。
程明道雖吸納佛老隔離靜坐的修養工夫,然所涵養體證的乃儒家的性理而決非佛老的空理、虛理。職是之故,宋明儒由佛老取經吸收靈泉的結果,乃為儒家拓展了一些全新的視域,擴大更新儒家的睿識,以求能建立起足以與佛老匹敵的心性論、形上學與宇宙論,其復興儒學之功,豈云少補。
因此所謂「援佛入儒」的公案,我們今天可以斷言其實義只應作如前之理解,絕非陽儒陰釋。人或謂宋明理學即使不是陽儒陰釋,但其舖陳發揮的思想特別是形上學、宇宙論的部分,恐怕與先秦儒學的精神不侔。此即牽涉到宋明儒與先秦儒的關係,彼此在精神上是否一貫的問題。由此我們可以轉至討論宋明理學的課題。

道教廟宇分兩制,二者有何分別?

道教廟宇有兩種制度,地方官或道教領袖向朝廷申請而得到批准修建的道教廟宇,屬叢林制。另一種稱為子孫制,此制之廟宇為私產,可收徒弟,但不接納外地教徒掛單

2018年6月28日 星期四

道教的教義

介紹道教知識,便須談及道教的教義,因為這涉及道教信仰和修持的義理闡釋。針對具體的社會文化環境,教如何確立自身的信仰,如何論述修持的所以然,都是其教義所要解决的問題。因此,道教的教義同時也是教外人士理解道教的必然途徑。道教的教義,既可以按照概念體系循序漸進地講,諸如道德、自然、性命、清靜、無為等等,也可以抓住道教教義的最基本問題,突出重點來講。本文受篇幅所限,只能選擇後一種方式。
基本問題
究竟,什麽是道教教義的基本問題呢?由於道教本身並沒有一個獨立的、邏輯化的教義體系,其教義是貫穿在信仰和修持的義理闡釋之中的,所以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注定是見仁見智。我們認為道教教義的基本問題,是的關係問題,即究竟是一元還是二元
單純從歷史淵源的角度來考察,問題似乎很簡單。道教關於道的最高理念,來源於先秦道家;而道教關於神的信仰,來源於上古時代的鬼神崇拜以及戰國時代的方仙之說。道家之道,彰顯自然法則,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理性精神;鬼神崇拜以及方仙信仰,表達出解决生死問題的宗教情懷。二者來源不同,理趣也不同,所以是二元的。
然而,若只滿足於這種表像性的歷史研究和叙述,即由其歷史二源的考察,衍生出道教教義的二元解讀,可能會使我們忽略某些更重要的東西。
如果我們按照道教的歷史,將道教視作為一個相對獨立並且完整的文化體系,那麽,道家理念和鬼神信仰,只是道教進行自身的文化建構時所要借鑒、融攝的歷史文化資源,當這兩種歷史文化資源在道教中匯流時,它們注定要在宗教化的重新詮釋中,被賦予新的意義;其所謂道不是簡單的先秦道家的舊話重提,其所謂信仰的神仙也不完全是先秦文本所描述的神仙或鬼神。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通過這樣的重新詮釋,使道家之道與神仙信仰匯流為一個全新的整體,才彰顯出道教的文化主體性,也彰顯出道教教義的獨立性。
從哲學的角度看,這種詮釋首先要解决的,似乎是一個邏輯問題。代表着自然法則、彰顯出理性精神的道,最終追求的是至真,是自然萬物的真相,是大化流行必然如此的道理;而代表長生理想、彰顯出宗教情懷的神仙信仰,最終追求的是至善,是人生天地之間的願望。
用道教修持的語言來叙述,前者是 順則生人,後者是逆則成仙,兩種路徑剛好相反。要將至真與至善融合為一元化的整體,就必須解開二者之間的反對關係,排解二者的天然矛盾。許多哲學,事實上就是圍繞着解决這對矛盾而展開的邏輯體系。
但對於道教來說,排解至真與至善的矛盾,重要的不是在邏輯上想出絕妙的辦法,而是妥善地駕馭社會的觀念背景亦即民衆的信仰基礎。惟其如此,道教方可以是一門宗教,在中國民間得以廣泛傳播,而不是一個特殊的哲學流派。
信仰基礎
如何駕馭民衆的信仰基礎呢?《老子想爾注》說:道至尊,微而隱,無狀貌形象也。但可從其誡,不可見知也。今世間僞技,指形名道,令有服色名字,狀貌長短,非也,悉耶僞耳。
在《抱樸子內篇》等道教經書中,也有大量的關於守真一、守玄一,而真一、玄一又都有服色名字、狀貌長短的記載。
從這些數據來看,自漢魏晉以迄南北朝,也就是在道教創建並形成基本文化模式的歷史時期,社會上廣泛流行一種觀念,即抽象的道家之道以及由之演化出的真一、玄一等概念,可以被人格化為神,可以作為信仰的偶像。
這種信仰偶像,或被畫成神像,作為面對神靈、舉行宗教儀式的聖物,或出現在存思冥想等宗教修持中,感受人神合一。
正因為民間信仰已經將道塑造成神,有形象,有名字,所以對於道教來說,所要解决的問題不是如何從邏輯上論證道即是神,也不需要刻意地按照道的含義去造神,只需要對民間信仰 因勢利導。如《老子想爾注》說,道就是一,一散形為氣,聚形為太上老君,這樣,既在萬物由元氣化生的意義基礎上,保留着道家之道的意蘊,又通過將老子神化為太上老君,滿足了民間的信仰需要。而道與神,既是相同之,又在義理內涵上因聚與散的分別而保持着張力。
對於道教的發展來說,這種張力是必要的,它一方面使神的信仰始終保持着理性的因素,保持着關注自然之理,另一方面使對道的理性思索始終保持着信仰的感受,保持着對自然之理的敬仰情懷,從而讓理性與宗教處於既統一又相互對待的狀態。
道與神既統一又對待的狀態,在純粹邏輯的層面也許難以論證,難以澄清,而在道教的修持感悟中卻是可以體驗到的。《老子想爾注》說:
神成氣來,載營人身,欲全此功,無離一。一者道也,今在人身何許?云:何一不在人身也。諸附身者悉世間常䀱技,非真道也。
所謂神成氣來云云,是從個體小我的生命體驗出發,感悟道與神。
從哪裏來,最終又向哪裏去?這類問題是各門宗都要追問的,也是各門宗教都要回答的,只是不同宗教的答案可能不一樣。
按照《老子想爾注》所表述的道教答案,之所以生,首先根源於神成,這個神,既是精神的神,也是神靈的神。所謂神成,也就是萬物大化流行之神所播撒的種子。只有神成,有了這樣一顆種子,才能够凝聚元氣,即所謂氣來,漸漸長成此情此景之
因為在種根上就是神成氣來的產物,所以充盈於的全部生命,像元氣大化之道充盈於的全部生命一樣,並不特別存在於丹田之類的某個部位,也非懸隔在遙遠的天上宮闕裏。通過這樣的生命體驗,就感悟到道與神在身上是統一的。而神靈附體之類的巫俗活動,實際上是將神當作某種幽靈式的存在,不僅將神與無所不在的道隔離開來了,而且將神與人隔離開來了,所以《老子想爾注》斥之為僞技,予以針砭。
順則生人,逆則成仙
同樣的教義詮釋,也出現在《太平經》中。如說:夫道何等也?萬物之元首,不可得而名者。六極之中,無道不能變化。元氣行道,以生萬物,天地大小,無不由道而生者也。又說:道無所不能化。故元氣守道,乃行其氣,乃生天地,無柱而立,萬物無動類而生,遂及其後世相傳,言有類也。比若地生草木,豈有類也,是元氣守道而生如此矣。自然守道而行,萬物皆得其所矣。
在這段貌似抽象的叙述背後,所要探討的是這樣一個饒有趣味的問題,動植萬類在大化流行中生生不息,有種有類,但各類動植物的最初種根,究竟從哪裏來呢?這是一個讓人悠然神往的問題,在現代生物進化理論出現之前,許多人都願意傾聽宗教的解釋。將物種起源歸結為上帝的創造,是《舊約》 的說法;將物種起源歸結為神靈Atman)的化身,是古代印度婆羅門教的說法;而將物種起源歸結為道化,則是道教的說法,也是道教的教義。
正因為道能化生動植萬類,創造出動植萬類的紛繁與和諧,所以說道也就是妙萬物而為言的神。即如《元始說先天道德經》所云:神者,妙萬物而為言。故虛亦有神,實亦有神。虛者神之本,實者神之舍。物之未生,神潛於虛;物之既生,神潛於有;神亦資有以生。
所謂神者妙萬物而為言,可以有兩種解釋。其一是神創造了萬物大化流行的奧妙,其二是對萬物大化流行的奧妙無以名之,姑且謂之曰
站在現代學術的立場上看,兩種理解的意思互不相同,前者是典型的宗教神學,後者則是科學家也可能接受的一種表述形式。這兩種意思,在道教的教義詮釋中幾乎是同時並存的,都可以找到很充分的文獻依據,那麽,道教之所謂神,究竟是宗教神學呢?抑或只是姑且名之曰神的表述形式?也許,這不是理解道教教義的適當提問方式,因為這種問法與道神一元的道教教義相扞格,也是一種固不及質的問題。
例如上引《元始說先天道德經注解》,就將神與萬物的關係歸結為虛與實的關係,所謂物之未生,神潛於虛;物之既生,神潛於有,是說神通過萬物大化流行顯現出來,神既作用於萬物,又不獨立於萬物之外。
不難看出,在這種表述形式背後,有一個道家之道的思想背景,既作用於萬物,又不獨立於萬物之外者,是神也是道。反過來說,道有作用於萬物大化流行的妙用,所以道即是神。
同上書說,自然者可以名道,而道非自然,何以故?自然有定體,而道無定體。若以道為自然,則道不當降而生物;以物為自然,則物不當變而成道。故曰自然非妙,妙非自然。元始之妙,居於有無之間。自然萬物雖千變萬化,但終歸是有形質、有各種特殊形式的,亦即有定體。有定體之物的生生成成,表面上看起來是自然而然的,但從萬物生成的種種奧妙來看,其中又有一個無定體的道亦即神在發揮作用。就其無定體之妙而言,道即是元始天尊。這層意思,用《度人經》的語言來表述,就是神無相狀,以道為身
承上所述,道教教義的基本問題,是道與神的關係問題,亦即代表自然主義理性精神的道與代表宗教情懷的神,究竟是一元還是二元的問題。雖然道與神分別來源於兩個歷史傳統,但在漢以後道教的發展中,二者被融合為一個整體,是一元的。
就道教信仰的統一性、教義的完整性而言,道與神也必須是一元的,否則,修道與道法自然有矛盾,三清神主開劫度人,道教因而可在人世間傳教的教義,與秦漢黃老道家無為因任的政治和文化方略也有矛盾。
但依據歷史,實事求是地講,道神一元的教義,卻不是道教學者根據信仰統一性和教義完整性的要求,運用理論邏輯推導出來的,而是對民間信仰進行因勢利導的產物。這使道神一元的教義與中國民間社會的信仰方式相吻合,也使道教在中國民間社會的傳播,基本上處於潤物無聲的狀態,也即是道教毋須强調自己的教義教條,就能够獲得中國民間社會的準確理解。
對於理解道教的信仰和修持來說,道神一元的教義有其特殊意義。因為信仰神,並且以信仰神的態度來對待自然,所以道教雖崇尚自然法則,崇尚理性,但不將自然法則作為絕對命令,在面對自然時,精神上是從容的、舒展的。反過來說,因為崇尚自然之道,所以道教信仰的各種神靈,上至三清神主,下及萬物精靈,都是與人同在的,神性融貫於一切生命,不是某種絕對的、外在於生命形式的他者,從自然造化的和諧奧妙 中,可以感受到神的意志、神的存在。道教的信仰,因此就生 根於對自然奧妙的理解上。
當然,道神一元還包含張力,自然萬物的生生不息之道,是順則生人,而引導萬物返本還原之神,教人逆則成仙。因為二者之間有張力,所以道教的神學,從來都不與科學發生衝突,在中國古代,道家甚至是科學技術的一大載體。反過來說,也正因為道神一元包含張力,所以對於自然之道的認識亦即科學的發展,不會衝擊道教的信仰。近現代以來.道教 呈現式微之勢,嚴格說來不是近現代科技的發展衝擊了道教的信仰,而是將科學與宗教對立起來的現代思潮封鎖了道教。
道神一元的道教教義是無法在這篇幅內講論得透徹,但大旨上把握住這條教義,就可以相對準確地理解道教

2018年6月25日 星期一

蘇軾的寓言

蘇軾,字子瞻,是宋代最有影響力的作家,詩、文、詞均有很高的造詣。蘇軾喜歡使用寓言說理,朱靖華《蘇東坡寓言大全詮釋》共收蘇軾寓言180則。
蘇軾的寓言,頗受到《 莊子》和佛經寓言的啟發,
例如〈日喻〉︰
生而眇者不識日,問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狀如銅盤。」扣盤而得其聲;他日聞鐘,以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燭。」捫燭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為日也。日之與鐘、籥亦遠矣,而眇者不知其異,以其未嘗見而求之人也。道之難見也甚於日;而人之未達也,無以異於眇;達者告之,雖有巧譬善導,亦無以過於盤與燭也。……
南方多沒人,日與水居也。七歲而能涉,十歲而能浮,十五而能沒矣。夫沒者豈苟然哉?必將有得於水之道者。日與水居,則十五而得其得;生不識水,則雖壯,見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問於沒人,而求其所以沒;以其言試之河,未有不溺者也。
眇︰原義指瞎了一隻眼,這裏指雙目失明。
捫︰撫摸。
揣︰摸索。
籥︰古管樂器。
這則寓言包括了兩則故事。第一則「盲人問日」,顯然與《涅槃經》中的「盲人摸象」相似,主角同是盲人,同樣犯上主觀片面、拘於一隅的錯誤。第二則「北人學沒」,又與《莊子》中的「呂梁丈夫」、「輪扁斫輪」之類強調實踐的故事相似。可見,蘇軾這則寓言確是受到佛、道兩家的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署名蘇軾所撰的《艾子雜說》。《艾子雜說》有寓言40則,是我國第一本獨立成書的詼諧寓言故事集,對明代詼諧寓言的影響很大。
例如〈誅有尾〉︰
艾子浮於海,夜泊島峙中。夜聞水下有人哭聲,復若人言,遂聽之。其言曰︰「昨日龍王有令︰『應水族有尾者斬。』吾鼉也,故懼誅而哭。汝蝦蟆無尾,何哭?」 復聞有言曰︰「吾今幸無尾,但死更理會科斗時事也。」
島峙︰海洋中聳立水面的陸地。

龍王下令「應水族有尾者斬」,鼉有尾巴,故害怕得哭起來。蝦蟆沒有尾巴,卻害怕龍王追究自己當蝌蚪時的事,也就與鼉同聲一哭。本則寓言有力地諷刺了專制政治的黑暗,而不失詼諧幽默的風格。《艾子雜說》對元明清的詼諧寓言作家,實有啟迪的作用。

2018年6月23日 星期六

柳宗元的寓言

柳宗元,字子厚,是唐代古文革新運動的領袖。柳宗元的寓言約有二十餘則,雖然數量不多,但形象典型,諷刺性極強,其中如〈三戒〉、〈羆說〉、〈蝜蝂傳〉等都十分著名。
先秦寓言以說理為主,無論孟子、莊子,還是韓非子,創作寓言的目的,都是為了宣傳自己的哲學理想和政治主張。
柳宗元便不同了,他的寓言具有強烈的現實性,以諷政刺世為目的,而不是為了建立一種理論體系。
例如〈鞭賈〉這則寓言,寫一個不識貨的富家子弟,以五萬金高價買了一根馬鞭。這根馬鞭雖然外表好看,其實只是鞭身用梔子染黃了,並塗上蠟,一點兒也不中用。別人揭穿了真相,富家子仍然執迷不悟,最終馬踶、鞭折、人傷。
作者在篇末說︰「今之梔其貌,蠟其言,以求賈技於朝……當其有事,驅之於陳力之列以御乎物,以夫空空之內,糞壤之理,而責其大擊之效,惡有不折其用,而獲墮傷之患者乎?」顯而易見,作者要諷刺的是爭名騙利而庸碌無能的官僚,和用人不當的朝廷。
就藝術特色而言,柳宗元善於繪影繪聲、因物肖形,創造出極富個性的寓言形象。出自他筆下的麋、犬、驢、虎、鼠、蠹等,既具有該種生物本身的特性,又與社會上某種類人相似。
例如〈蠹化〉︰
桔之蠹,大小如指,首負特角,身蹙蹙然,類蝤蠐而青,翳葉仰嚙,如饑蠶之速,不相上下,人或棖觸之,輒奮角而怒氣桀驁。
蠹︰蛀蟲,這裏指生長在桔子上的蝴蝶幼蟲。
蹙蹙然︰不舒展,局促的樣子。
蝤蠐︰天牛、桑牛的幼蟲。
棖觸︰觸動。
〈黔之驢〉︰
虎視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新之,憖憖然莫相知……益習其聲,又近出前後,終不敢搏。稍近,益狎,蕩倚沖冒,驢不勝怒,蹄之。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 ,斷其喉,盡其肉,乃去。
憖憖然︰小心謹慎的樣子。
蕩︰輕輕擦一下。
倚︰靠一下。
沖︰沖撞。
冒︰正面冒犯。
︰吼叫。
小蟲如蠹,無論形貌神態,還是舉動習性,莫不活靈活現。猛獸如虎,寫其步步試探,步步升級的獵食行動,極其細膩,具有很強的真實感。
在柳宗元手中,寓言從歷史、哲學和政論著作中分離出來,成為獨立、完整的文學作品。柳宗元是我國寓言文學的完成者。他在寓言史上的開創性和示範性作用,有力促進了後世寓言的發展。
以下一則寓言,說明了柳宗元筆下寓言的特色。
蝜蝂者,善負小蟲也。行遇物,輒持取,昂其首負之。背愈重,雖困劇不止也。其背甚澀,物積因不散,卒躓僕不能起,人或憐之。為去其負。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極其力不已,至墮地死。今世之嗜取者,遇貨不避,以厚其室,不知為己累也,唯恐其不積。及其怠而躓也,黜棄之,遷徙之,亦已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祿,而貪取滋甚,以近於危墮,觀前之死亡不知戒。雖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則小蟲也。亦足哀夫。(〈蝜蝂傳〉)
蝜蝂︰一種黑色小蟲,喜負髒物,俗名「屎虼螂」。
澀︰不光滑。
躓僕︰向前跌倒。
艾︰停止、悔改。
蝜蝂,是一種喜背負重物、好向上爬的小蟲。作者借蝜蝂為喻,無情地諷刺了中唐官場中那些貪得無厭,拼命向上爬的官僚的醜行,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面。
〈蝜蝂傳〉清楚表現了柳宗元以諷政刺世為主旨的寓言特色。就藝術特色而言,作者觀察入微,準確掌握了蝜蝂善執物、好上高的特點,塑造了一個貪婪、愚頑的蝜蝂小蟲形象。作者筆下的蝜蝂,活靈活現,唯妙唯肖,又與現實中那些利慾薰心、貪婪成性的官僚相似,令人拍案叫絕。

2018年6月20日 星期三

比較《莊子》、《韓非子》二書的寓言特色

《莊子》的寓言多取材自神話故事,充滿奇幻玄虛,怪誕神奇的味道。
《韓非子》的寓言故事,題材較平實,主要取材於歷史事迹和現實生活,不像《莊子》寓言那樣想像富奇,飛動飄逸。
此外,《莊子》寓言的角色,無所不有,有吸風飲露的神人、奇形怪狀的支離疏、自誇其樂的埳井之蛙、志趣判若霄壤的鵷雛與鴟,光怪陸離,無所不有。
相比之下,《韓非子》則很少擬人化的動物故事,多以歷史人物和取材於現實生活的人物為主角。

2018年6月19日 星期二

「夸父追日」的神話故事表現了先民哪一方面的精神?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山海經.海外北經》)
逐走︰競走、賽跑。
入日︰意思是趕上了太陽。
鄧林︰桃林。
夸父追日的故事,表現了先民與自然競爭,不屈不撓的奮勇精神。夸父為甚麼追日,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中一種 比較通行的說法是,夸父與太陽競走,寓意先民與旱災抗爭。又有人認為,夸父追日代表了先民對光明和真理的尋求,或者說,是與大自然競賽,征服大自然的強烈願望。夸父死後,「棄其杖,化為鄧林」,可見夸父雖然死了,但卻沒有失敗;他的拄杖化為鄧林,寓意他的精神永遠不死,世世代代延續下去。

2018年6月16日 星期六

《淮南子》寓言

《淮南子》是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所編,內容以黃老結合的道家思想為主,多用歷史、神話、傳說來說理,具有很強的文學色彩。
《淮南子》寓言故事數量不多,約141則,主要集中在〈道應訓〉和〈人間訓〉之中。《淮南子》寓言主要用於宣揚黃老學說,如〈道應訓〉有56個故事,其中有52個用「老子曰」點明,有一個以「莊子曰」作結。〈人間訓〉有48則故事,一樣以宣揚黃老學說為主旨,如「塞翁失馬」︰
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馬無故而亡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數月,其馬將胡駿馬而歸,人皆賀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禍乎?」家富良馬,其子好騎,墮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壯者引弦而戰,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獨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深不可測也。
故事的主旨明顯是在發揚老子「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思想,強調了好壞禍福的轉化是反覆不停,變化莫測的。人不能掌握其變化之道,只能順應自然。

2018年6月14日 星期四

具有勸誡寓意的幾則寓言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魏文侯出游,見路人反裘而負芻,文侯曰︰「胡為反裘而負芻?」對曰︰「臣愛其毛。」文侯曰︰「若不知其裏盡而無所恃耶?」(《新序.雜事》)
裘︰皮衣。
芻︰餵牲口的草。當時百姓穿羊皮的習慣是把羊毛露在外面,而這人卻把皮板露在外面,肩上揹着柴草。
恃︰依靠,依附。
這則寓言講的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就是說,我們想問題、辦事情,不能捨本求末,本末倒置,只顧形式和表面,而不管內容和根本。
「葉公好龍」
葉公子高好龍,鈎以寫龍, 鑿以寫龍,屋室雕文以寫龍。於是天龍聞而下之,窺頭於牖,施尾於堂。葉公見之,棄而還走,失其魂魄,五色無主。是葉公非好龍也,好夫似龍而非龍者也。(《新序.雜事》)
這則寓言,篇幅雖小,卻十分精彩,原意雖只是諷刺口頭上好士的國君,實際上卻諷刺了一切只尚空談,表裏不一的人。
「梟將東徙」
梟逢鳩,鳩曰︰「子將安之?」梟曰︰「我將東徙。」鳩曰︰「何故?」梟曰︰「鄉人皆惡我鳴,以故東徙。」鳩曰︰「子能更鳴,可矣;不能更鳴,東徙猶惡子之聲。(《說苑.談叢》)
整個故事,除了開首「梟逢鳩」三字是敘述外,全是貓頭鷹和斑鳩的對話,表現了成熟的擬人化技巧。 最巧妙的是,故事能緊扣貓頭鷹叫聲粗惡的特點下筆,幽默風趣地顯示了箇中寓意:對待自己的缺點,要從根本上加以解決,不能以改換環境的辦法來遷就,這樣是得不到別人諒解的。

2018年6月12日 星期二

先秦的寓言

學者認為,中國寓言,就有文字記錄而言,當起源於春秋末年,形成於戰國,大大發展於整個戰國時代。先秦可以說是寓言文學的繁榮時代,先秦寓言數量之眾多,思想之深刻,藝術之出色,均為後世寓言所望塵莫及。有關先秦寓言的分展概況,現簡述如下
《左傳》寓言
現存最早見於書面記載的寓言,一般相信是《左傳》、《國語》中某些故事。《左傳》是《春秋左氏傳》的簡稱,又名《左氏春秋》,相傳為傳述《春秋》而作。傳說《左傳》是春秋末年魯國史官左丘明所作,後人對此頗多質疑。今人一般相信《左傳》成書於戰國早期,最後編定者是一位儒家學者。
《左傳》宣公十一年(前597)記載,當年陳國內亂,楚莊王藉口平亂滅陳,把陳劃為楚國的縣,眾人祝賀 惟大夫申叔時說︰
抑或有人言曰︰「牽牛以蹊人田,而奪之牛。牽牛以蹊者,信有罪矣;而奪之牛,罰已重矣。」
蹊︰小路,這裏解作踐踏。
楚莊王聽了申叔時的話後,便恢復了陳國。有人認為這是中國最早的一則寓言,不過它缺少情節,還是比較接近比喻多一點,最多只能說具備了寓言的雛型。
宣公十五年(前594)的「魏顆嫁父妾」,也是許多人視為中國最早的一則寓言︰
初,魏武子有嬖妾,無子。武子疾,命顆曰 ︰「必嫁是。」疾病則曰︰「必以為殉。」及卒,顆嫁之。曰︰「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及輔氏之役,顆見老人結早以亢杜回,杜回躓而顛,故獲之。夜夢之曰︰「余,而所嫁婦人之父也。爾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報。」
魏顆根據父親生病清醒時而不是病重迷糊時的遺囑嫁父妾,表現了從治命不從亂命的主題,也表現了作者反對人殉制度的進步思想。後人則常取它的善行得善報的意義,來勸人行善。「魏 顆嫁父妾」的情節較「蹊田奪牛」來得更加完整,有開首,有結尾,有對話,也有獨白,故事敘述的模式已相當成熟,實可視為中國最早的寓言之一
《孟子》寓言
《孟子》七篇主要記錄了孟子(前327–289)的談話,是孟子及其弟子共同著作。該書反映了孔子以後,最重要的儒學大師孟子的思想和理論,是儒家重要典籍之一。《孟子》一書有十多則寓言,大都簡潔明快,例如「揠苗助長」︰
(孟子)曰︰「……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苖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公孫丑上〉)
閔︰擔心。
芒芒然︰疲勞的樣子。
槁︰枯。
這則寓言是孟子在回答「何謂浩然之氣」 這個問題時所引述的,意思是說︰要培養浩然之氣,必須不斷努力,但不能勉強助長,急於求成。這則寓言,寥寥四十一字,有開頭,有結尾,寫出了人物的動作、言語、神態,平白曉暢,而又精練準確。
又如「齊人有一妻一妾」︰
齊人有一妻一妾tt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
「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徧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墦閒,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 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離婁下〉)
︰窺視。
蚤起︰清早起來。
墦閒︰墓地。
不長的篇幅,卻把齊人的無恥、得意洋洋揭露無遺,也寫活了妻妾懷疑、羞愧、哭罵的形貌,實現了對「求富貴利達者」的辛辣諷刺。本則寓言生動有趣,有很強的喜劇色彩
《孟子》書中的寓言,大都在百字以內,最長的也不超過二百字,篇幅雖小,但語言精煉,形象十分生動。相比《左傳》、《國語》的寓言,孟子的寓言創作明顯已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
《莊子》寓言
莊子名周,戰國時蒙之宋人,生活在齊宣王、梁惠王時代,與孟子同時而稍晚。莊子生活困頓,卻鄙棄榮華富貴,追求逍遙無待的精神自由。
《莊子》三十三篇,分為內、外、雜三個部分。一般相信,內篇是莊子所作,外篇和雜篇出於莊子後學。
莊子好用寓言說理,是因為他認為「道不可言」,言不盡意。也就是說,在他眼中,「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天道〉),邏輯性的語言不足以闡釋精妙玄奧的道理。同時,他認為「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所以索性把深刻的哲理形象性地寄託於寓言中,把寓言故事作為事物本身直接呈現給讀者,讓讀者自行領悟。
《史記.老莊申韓列傳》稱莊子「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可見寓言是《莊子》一書的主要成分。
《莊子》共有寓言186,包括一些神話般的幻想故事、歷史故事和借事物寓意的故事。運用寓言說理,在先秦諸子中並不罕見,但諸子多以寓言為例證,來證明自己的觀點。莊子卻是用寓言連綴成篇,使之成為直接表現思想的工具。內篇如〈逍遙遊〉,旨在闡述「無待」的道理,就是透過各種各樣的寓言,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加以形象的展示,完全避過邏輯性的語言說理。
《莊子》一書充滿了寓言,仿佛就是一部寓言故事集,「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天下〉),虛構了形形色色的人、物、言、事。
《莊子》寓言的最大特色是想像奇特,匪夷所思。例如︰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 者九萬里,去以六月色者也。(〈逍遙游〉)
鯤可以自由變幻體貌,由魚而鳥,變化莫測;鯤、鵬體形之巨大,不可擬想;它的飛行,驚天動地,難以想像。《莊子》的寓言就是這樣離奇多姿,偏又揮灑自如,令人目不暇給,神為之 奪。
《莊子》寓言另一特點是形象傳神,描繪逼真。例如︰
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人間世〉)
頤︰下巴。
臍︰肚臍。
會撮︰頭髮結的髻子。
五管︰五臟的腧穴。
子獨不聞夫埳井之蛙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出 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視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秋水〉)
埳︰淺。
甃︰以磚砌成的井壁。
蹶︰踏。
跗︰腳背。
第一個例子寫支離疏,只是區區二十字,就勾勒出一個畸形的虛構人物,即如目睹。第二個例子寫埳井之蛙,對蛙的外形描繪是精心周到的,跳躍時怎樣,靜止時怎樣,在水中的樣子, 在泥中的情態,都十分傳神細膩。在作者筆下,埳井之蛙那種目光短淺、自鳴得意的模樣,更是活靈活現,入木三分。
要言之,莊子寓言表現出超常的想像力,構成了奇特的形象世界,高深莫測,令人讚嘆不已。他的寓言,標誌着中國古代寓言的最高成就。
《韓非子》寓言
韓非,戰國末期韓國公子,是戰國時期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子》集中匯編了韓非的著作,是先秦法家集大成的重要著作。
《韓非子》五十五篇,大抵是韓非自著,但在輾轉流傳中,也雜有後學之作。
上述成語全出自《韓非子》的寓言故事。寓言在《孟子》中只是偶一為之,在《莊子》中雖連篇累牘,但仍只是議論說理文中的一部分,不是獨立的文學體裁。使寓言獨立成體,成為一種專門文體的,實始於韓非。韓非有意識地系統收集、整理、創作寓言,門別類,輯為各種形式的寓言故事集。像《十過》、《喻老》、《說林》、《外儲說》,都是寓言專輯。據統計,《韓非子》中的寓言故事,多達325則,數量為先秦諸子之冠。其中多則寓言,如「唇亡齒寒」、「老馬識途」、「濫竽充數」等,更演為成語,廣為流傳。
《韓非子》的寓言故事大都取材自歷史事迹和現實生活,很少擬人化的動物故事和神話幻想故事。雖然題材平實,但韓非的寓言以構思精巧,形象生動見稱,具有耐人尋味的藝術效果。例 如「棘刺母猴」︰
燕王好微巧,衛人曰︰「能以棘刺之端為母猴。」燕王說之,養之以五乘之奉。王曰︰「吾試觀客為棘刺之母猴。」客曰︰「人主欲觀之,必半歲不入宮,不飲酒食肉,雨霽日出,視之晏陰之間,而棘刺之母猴乃可見也。」燕王因養衛人,不能觀其母猴。鄭有台下之冶者謂燕王曰︰「臣為削者也,諸微物必以削削之,而所削必大於削。今棘刺之端不容削鋒,難以治棘刺之削。王試觀客之削,能與不能可知也。」王曰︰「善。」謂衛人曰︰「客為棘刺之母猴何以?」曰︰「以削。」王曰︰「吾欲觀見之。」客曰︰「臣請之舍取之。」因逃。(〈外儲說左上〉)
母猴︰一種彌猴。
霽︰雨止。
晏陰︰陰暗。
台下︰鄭地名稱。
冶人︰打鐵的人。
衛人自誇能在棘樹刺尖上雕刻母猴,全因他看透燕王耽於酒色的弱點,不怕對方識破真相。直至冶人挺身而出,根據自己的實際經驗揭破騙局,衛人才狼狽地落荒而逃。故事情節結構完整,富於變化,予人跌宕生姿之感。三位角色各有特點,燕王昏庸可笑,衛人狡獪奸詐,冶人聰明正直,都表現得很鮮明。
韓非子的文章,明切犀利,論辯透徹,具有很強的說服力。他筆下的寓言,同以邏輯性強,簡潔勁拔見稱。例如「自相矛盾」︰
楚人有鬻楯與矛者,譽之曰︰「吾楯之堅,物莫能陷也。」 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於物無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應也。夫不可陷之楯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難一〉)
鬻︰出賣。
楚人誇大其辭,胡說亂吹,結果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困局。事實上,「吾楯之堅,物莫能陷也」和「吾矛之利,於物無不陷也」,二者只能存其一,不能並立,楚人自吹自擂,最終只會鬧出笑話。韓非這裏活用了邏輯學上的「矛盾律」來揭穿楚人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