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宗道光,文宗咸豐的所謂「道咸」以來,在乾嘉成熟的古學基礎上,向著集成和總結的方向發展,例如阮元、孫詒讓的集大成的成就,和俞樾於訓詁上的創獲,分別張大了吳、皖之學的門楣,代表了清代晚期樸學的成就。以下從《經解》、新疏兩方面概述晚清的樸學。
阮元和《皇清經解》
《皇清經解》一千四百卷,集合了清代古學的精華,主編阮元於學術承傳上的貢獻,功不可沒。
阮元,乾隆五十四年進士。歷仕乾隆、嘉慶、道光三朝,親涉中外交涉,先後出任山東、浙江學政,浙江、河南、江西巡撫,湖廣、兩廣、雲貴總督,曾歷兵部、禮部、戶部、工部侍郎,拜體仁閣大學士(名位與宰相同),謚文達。
阮元於清代經學家之中,權位最顯,而且魄力非凡,所至之處,倡導經學,不遺餘力,而力主實事求是,尊漢而不排宋,對道咸以下的經學發展影響極深。
阮元督學浙江期間,集合士子完成《經籍籑詁》,凡一百零六卷,以韻編次,一字之下,羅列唐之前的解說,王引之序譽謂「是書者,去鑿空妄談之病」,錢大昕序謂能承戴震未竟之業。是書對後人研治訓詁以及編寫辭典,極具參考價值。
阮元撫浙期間,成立詁經精舍;任國史館總纂,創立《儒林傳》;撫江西期間,刻了《十三經注疏》,並成《校勘記》,為後人研治經學,提供無尚方便;在總督兩廣期間,成立詁經精舍,並編刻《皇清經解》。阮元於經學的倡導,身體力行,不遺餘力;《清史稿》稱述謂「身歷乾嘉文物鼎盛之時,主持風會數十年,海內學者奉為斗山焉。」視阮元為學術上的泰
山北斗,學壇領袖,實非過譽。阮元把自己的專集取名《研經室集》,已足見治學的旨趣。
《皇清經解 》為阮元督粵時,創「學海堂」,羅致學者所編刊。道光五年八月始刻,道光九年刻完,收錄七十三家凡一百八十三種治經之作,有一千四百卷。後來在咸豐七年九月,英軍攻粵,書版損滅過半。至咸豐十年,粵督勞崇光捐資補刻。所以《皇清經解》有初刻的「學海堂本」和後出的「咸豐補刊本」。乾嘉盛極一時的漢學,至此為阮元所總彙。
到了清末民初的王先謙,字益吾,號葵園,湖南長沙人,同治四年進士;王氏踵繼阮元的事業,於光緒十二年開始刻《皇清經解續編》(又稱《南菁書院經解》),體例依循阮元《皇清經解》,凡一千四百三十卷,共收一百十一家二百零九種著作;可以說,清代經學著作的精華,都被阮元《皇清經解》和王先謙的《續編》所囊括了。
阮元親歷時艱,肅清海盜,並亟主張禁煙,以對付英夷強硬,損害了清室部分官商的利益,遂免兩廣總督而撫治雲貴,後來林則徐亦重蹈其覆轍。今時近代史只重視林則徐,卻忽略了阮元,很重要的原因,是阮元的學術成就極鉅大,因而掩蓋了在事功上的事蹟。阮元既為重臣,處理內外要務,自非窮陋經生可比;事實上,阮元極重視事功,於《春秋公羊》倡導有加,對東漢何休的《
春秋公羊傳解詁》敬服不已,在廣州建學海堂,撰一聯云:
公羊傳經,司馬記史;白虎德論,雕龍文心。
以《春秋公羊》、司馬遷《史記》、班固《白虎通》和劉勰《文心雕龍》四部重要著作,為學海堂研治的對象,於聯語已足見阮元古學傾心所在。值得注意的,是所著〈擬國史儒林傳序〉中,視漢人訓詁之學為經儒,而宋人義理之學為師道,說:
兩漢名教得儒經之功,宋明講學得師道之益,皆於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譏而互誚也。
認為漢、宋不可偏廢,合漢人之學與宋明人的講論,才符合周禮太宰之職的師、儒聯職的旨趣,所以立儒林傳,合治訓詁考據的漢學家和理學家為一。
這種會通漢、宋的主張,有助矯正乾、嘉古學過重偏蔽於文獻考證之途;以阮元的地位和聲望,亟主溝通漢宋,謂「崇宋學之性道,而以漢儒經義實之」,折中融和,抵破門戶,這種比較開明的態度,也是身處盛衰關鍵的自然反應。
而阮元於實事求是的追求,並非完全在訓詁考證之中體現;而他晚年最稱心的著述,亦不在訓詁考據之篇,而是論述性命之學的〈論語一貫說〉、〈大學格物說〉、〈論語論仁論〉、〈孟子論仁論〉和〈性命古訓(附威儀說)〉等探求儒者立身關節的篇章,而以實言庸行諸如忠、恕、仁、孝的立身所為,視為治學的關懷和學者躬行實踐所在。這樣,阮元論述理學,亦本實事求是的精神加以闡釋和發明。
清儒如戴震和阮元,治學方向相似,事功的精神還是學術的主宰所在,只是際遇有異,戴震窮落不遇,而阮元得用於時,而阮元的政績,正顯見清儒實事求是作風的代表和典型。阮元秉承的是皖學,重加發揚光大,就戴震和阮元的經學歷程而言,考證訓詁之學自存在背後經世致用的精神
與清初顧炎武、黃宗羲的治學精神,是一脈相承的。這相承的內在精神氣脈,完全為薪傳式的情感感召,說不出甚麼應然的「邏輯」形迹,用「內在理路」的觀念也不足以見出感召的所以然。但顯見的是潛伏的民族精神一直是清代經學背後的支配動能。顧炎武極重視民族氣節,而乾、嘉學者之重視顧炎武,如紀昀在《四庫提要》,是在氣節的立場上大加肯定和讚揚。
在如此氛圍之下發遑的吳、皖之學,而及繼承者的阮元一脈,在他們的經學精神深處,是不可能不烙上深刻的民族精神的印記。於是,在阮元主持學術風會的五十年之間,講究華夷之辨的《春秋公羊》之學大行其道,
而漸開出西漢今文之學,以闡發與政治相關的「微言大義」。從乾嘉以迄阮元的古學之中,都可尋得著發展的內在契機。自清初以迄道咸之際,經學的衍變都是一脈相承,面貌縱然有異,卻存在絕不可分割的衍生氣脈和關係。
諸經新疏和孫詒讓的《周禮正義》
乾嘉經學已至極精微的地步,不論經傳文字比斟、章句訓詁、名物考證、以及相關的文獻材料,已經累積了極為豐富的成果,對漢、唐以來傳世的經傳注釋,已經具備了重新整理和注解的充分條件。於是,清代中葉之後,新的經傳注釋陸續面世;因為和舊傳的注本有異,所以稱之為「新疏」。
注釋經傳,向來為學者視為治學的大事;清代數世治一經的大不乏人,如惠氏三代治漢《易》,劉氏三世治《左傳》,是典型的例子。正緣於注經為治經的一大目的,清代中葉後士子樂此不疲,一方是集清代經學訓詁的大成,再者也是人生不朽的大業,而士子亦往往以注經為互相督促的方法,例如清中晚期劉寶楠、劉文淇、沈植之、包慎言、柳興恩、陳立等,便相約各治一經,而於是有了《論語正義》、《公羊義疏》、《左傳舊注疏證》等不朽的新疏。為了理清清人新疏的大體面目,以下就《易》、《書》、《詩》、《禮》、《春秋》等經傳分述新疏的大要情況,以見清代經傳注釋成就的一斑。
甲、《易》的整理和新疏
清儒治《易》,主要從兩方面入手。一派以復原漢代《易》說為是,對《易》占的方法和原則徹底弄清。如惠棟承家學所成的《周易述》廿一卷、《易漢學》七卷、《易例》二卷、《九經古義》部分論《易》考釋,推崇「漢學」的樸學家如江藩則譽之為漢學的復興標誌。此後張惠言發揚了惠氏《易》學的方向,著《周易虞氏易》九卷,盡抉東漢末年虞翻《易》學的底蘊。這一派可稱為漢《易》象數派,惠棟的《易漢學》和張惠言的《周易虞氏易》是代表。
第二路專治《易》義,摒棄漢人象數以及宋人《易》圖之說,最著名的是終身不仕、閉戶著書終身的焦循,所著《易章句》十二卷、《易通釋》二十卷、《易圖略》八卷,統稱《雕菰樓易學三書》,這是焦循耗去四十年光景的專著,把《易》的卦例全盤考索出來,王引之亟譽之為「鑿破混沌」,而阮元更說「石破天驚,處處從實測而得;聖人復起,不易斯言」,可見焦循的《易》學在清代經學家心目中的地位。焦循治《易》,不務虛玄,簡明切當,在給朋友一封談《易》的信中說:
《易》之大道,大抵在教人改過,亦即所以寡天下之過,而改過在通變行權,此即易也。
焦循以此解說《論語》所載孔子語「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的意義。但孔子是否以「通變行權」為無過之旨,還是值得研究的;要是在如此關節上看,阮元所謂「聖人復起,
不易斯言 」,則未免過於輕率。治經至關鍵在「識」;清儒治《易》,於此稍遜,所以《易》的新疏,不在典型之列。
乙、《書》的新疏
清代的樸學是以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起動的,嗣後支持和反對的聲音不絕,但《古文尚書》被判為後出偽書,已經是不刊之論,而此後治《書》的學者,亦惟以《今文尚書》為主要對象。清初胡渭著《禹貢錐指》二十卷及圖二十七篇,就《尚書.禹貢》一篇,於地理研究同時,寄寓了徵實的治河方案;康熙御書「耆年篤學」獎勵,時儒生俱視為莫大尊榮。閻、胡二人分別體現了清初《書》學的最高成就。
清中葉以來,《書》的研治又進一新境,以復原漢儒的《書》說為務,走的是三惠吳學的路向,其中以孫星衍的《尚書今古文注疏》最為特出,亦是清代《尚書》新疏的代表。孫星衍積二十多年的努力,充分利用了各家的成果,推陳出新,注解務求信而有徵,遍採漢魏以至隋唐有關《書》學的材料,廣搜博引,對不同的說法加以分析定斷,皮錫瑞《經學通論》極為推崇;事實上,自清中葉以來,治《書》學的經學家,不論主張今文或古文,對孫星衍的《尚書今古文注疏》都予肯定。
丙、《詩》的新疏
清儒於《詩》,成就局限於聲韻、訓詁和名物考證,治《詩》的著作,大體向三途發展。
其一專研傳世的《毛詩》;清初康熙之際,陳啟源《毛詩稽古編》和朱鶴齡《毛詩通義》最著名;乾嘉後期,成專書的,有胡承珙的《毛詩後箋》、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陳奐的《詩毛氏傳疏》,三書都是研治《毛詩》的圭臬;實事求是,雖「宗毛」,而於《毛傳》、《鄭箋》有過份不合理處,亦不曲加迴護,這是可貴之處。
第二途為治今文《詩》的路向。所謂今文《詩》,指於漢代立為官學的齊、魯、韓三家《詩》說,這三家於隋唐之際已散失了,只留下少量的遺文佚說。宋代王應麟有《三家詩考》,開了以後輯整今文《詩》學的先聲。至清代乾嘉時代,輯述今文《詩》遺文及詩說的學者頗多,以馮登府、陳樸園、嚴可均最著;清末大儒王先謙集清代今文《詩》學的大成,所著《詩三家義集疏》,旁徵博引,融會有清二百年治《詩》者的精義卓識,折衷異同,至今研治兩漢《詩學》所不可廢。晚清治今文《詩》著名的,尚有魏源和他的《詩古微》,專以攻《毛詩》為意,但全書論述,極有系統,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謂「有許多嶄新的見證,可以供將來新《詩》學之參考」,頗為推崇。李兆洛序魏源《詩古微》,謂:
無獨是之見者,不可與治經。
標榜魏源治經獨創性的一面,可見魏源富於獨立思考,不依傍成說的可貴治學精神。清末研治今文《詩》學如魏源、王先謙等人,都是富有識解的學者。
清代治《詩》的第三途,是摒棄一切前人《詩》說,直接從文字推求「《詩》旨」,這路向較富文學色彩。這方面最著名的,有清初姚際恒《詩經通論》、乾嘉時代的崔述《讀風偶識》,而最有代表性的是方玉潤的《詩經原始》了。
《詩經原始》顧名思義,是「欲原詩人始意 」,跳出舊說的束縛,視《詩三百》為文學作品。方玉潤特別強調「以意逆志」式的解詩方法,認為讀《詩》應要反覆涵詠,以切實的體會代替先入為主;更要「尋文按義」,謂:
一氣讀下,先覽全篇局勢,次觀筆陣開闔變化,復乃細求字句研鍊方法,因而精探古人作詩大旨,則讀者之心思與作者之心思,自能默會貫通,不煩言而自解耳。
金鍼度人,於探求《詩》旨固然大有裨益,而於讀其他典籍文章,何嘗不可以舉隅三反!因此,在《詩》義的探求上,方玉潤觀念明確而方法切實,在清儒之中是至為突出的。
丁、《春秋》三傳的新疏
有關《春秋》三傳的整理和注釋,具體反映了清代今古文經學起伏發展之迹。《春秋》三傳指《春秋左氏傳》,屬古文學,《春秋公羊傳》和《春秋穀梁傳》,屬今文學。清代號稱漢家古文之學復興,但於分別代表今古的三傳注釋,成就不見得特別出色。以下分述三傳的新疏。
一、《春秋左氏傳》的整理和新疏
清初學者整理《左傳》,成績最著的是馬驌的《左傳事緯》十二卷;效法宋人所創紀事本末的方式,以反映整件史事的來龍去脈;這種做法,裁經為史,視《左傳》為史書的傾向較著。
以史治三傳,顧棟高的《春秋大事表》為最著;是書志在顯示春秋一代史事的全貌,凡六十四卷五十篇,將《春秋》和《左傳》所涉及的內容,全用表的形式類聚區分,分類精細,內容豐富,而且為讀者帶來極方便的閱讀效果。這部耗去顧棟高晚年十五年光景的鉅著,以博采和持平見稱,特別反對「一字褒貶」之說,認為研治《春秋》必須要先「破除一例字」。
以「例」治《春秋》,自古已然,而顧棟高否定《春秋》存在孔子的「微言大義」,無所謂「例」,更無所謂用「一字」見褒貶,直斥之為穿鑿,認為《春秋》只是實錄紀事。但顧棟高只反對一字褒貶的書法說,卻堅持聖人於史事,有褒貶的態度,但不是在「一字」上表現,而是針對整件事件的判斷,運用「直書其事」的手段揭露不德或偏頗的行徑。顧棟高這些看法,實事求是,不盲從古來經說,顯示了經學徵實對權威或成說的攻破,把經傳研究納入理性的學術範疇,這功績是很值得肯定的。
至嘉道期間,儀徵劉文淇與朋友相約各治一經,劉文淇選定《左傳》,撰《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未成而卒,由其兒子劉毓崧及孫子劉壽曾相繼注疏之業,亦僅至襄公為止。是書於當時未產生影響,只是清人數世研治一經的專注程度的範例而已。就劉文淇未能卒業看,見出當時士子好高騖遠的浮誇心態,惟欲以治經表示學問,不問實際的條件和需要與否。事實上,就後來所刊的稿文看,只能說是文獻爬疏功夫,在識見上和顧棟高有一段距離。無識不能治經,於此可見。
二、《春秋穀梁傳》的新疏
治《穀梁傳》的人向來不多,於諸經中號稱「孤微」。清儒治此學的,以道咸之間的鍾文烝的《春秋穀梁經傳補注》最著名。
鍾文烝用了三十年時間,網羅眾家研究成果,折衷一是,兼採漢宋,標榜「實事求是」的治學原則。鍾氏以治漢學之法注釋今文經典的《穀梁》,戒除了今文學空言的套格,於是《穀梁傳》從此有了可讀可賴的注本。鍾氏於三傳,之所以特別推崇《穀梁傳》,緣於鄭玄的一句論斷:
《左氏》善於禮,《公羊》善於讖,《穀梁》善於經。
鍾文烝特別重視「《 穀梁》善經 」,認為《左傳》 的「三體五例」和《公羊傳》的「三科九旨」,都是不足信,和孔子《春秋》大義不相干;只有《穀梁傳》能夠以「正名盡辭」的書法原則,張揚王道,和孔子「必也正名乎」的為政原則符合。鄭玄稱《穀梁傳》「善經」,不違戾《春秋》大義,深得孔子筆削《春秋》的宗旨,而「正名」的運用,正是《穀梁傳》優於《左傳》和《公羊傳》的原因。然而,歷來治《春秋》,以《左傳》
和《公羊傳》為主要對象,雖經鍾文烝的極力推揚,《穀梁傳》的地位始終不能和《左》、《公》並論。
《穀梁傳》雖是今文經學最早的經說,然清代中葉以來勃興的今文經學,亦只集中於《公羊》義理的闡發,《春秋穀梁經傳補注》雖然大有功於今文經學的全面認識,還是沒法改變《公羊》獨尊的現實,《穀梁》之學依然還是處於「孤微」的可憐狀態。
三、《春秋公羊傳》的新疏
清代《春秋》三傳的注釋整理,《左氏》和《穀梁傳》的成績有限,惟以《公羊傳》最為突出。《公羊》學向為兩漢經學的關鍵,清代經學於乾嘉以來推崇漢學和復古,從東漢古文學而上推西漢今文經學,又再歸源於《公羊》學,是一種很自然的逆溯推向。學術的發展自具一股內在的向量衝力,存在必然的趨勢。晚清《公羊》學復熾,是漢學復古的必然結果,不完全是國運衰頹所導致的。
清代研治今文學《公羊傳》的,以戴震門生孔廣森為始,所著《春秋公羊傳通義》十一卷,兼採《左氏》和《穀梁》,於東漢何休《春秋公羊解詁》極多分歧,不徒墨守何休之說。最主要的異說,例如《公羊》家最重要的「三科九旨」說,何休謂:「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此一科三旨也」,而謂「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又異辭,二科六旨也」,又說「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
孔廣森不承襲何休的說法,認為於《公羊傳》內文沒有所謂「三科九旨」的任何記載,這純粹是兩漢經師授受的意見,乃比附經文。於是另立新說,謂:
天道、王法、人情為三科。
《春秋》上本天道,中用王法,而下理人情。天道者,一曰時,二曰月,三曰日。王法者,一曰讓,二曰貶,三曰絕。人情者,一曰尊,二曰親,三曰賢。此三科九旨也。
孔廣森的新說,姑勿論是否比何休說更接近原貌,但大膽否定成說,自創新義,精神實源自戴震的經學。戴震從性命的角度全面否定朱子的說法,已表現了極強烈的批判獨立思考的精
神,而孔廣森自創《公羊學》核心的「三科九旨」說,貶斥新周故宋之說的不經,徹底攻破《公羊學》的經學系統,這不能不說是極強大的魄力。對於尊奉何休經說的今文家來說,孔廣森實在是離經叛道之輩,如梁啟超批評說:「不通《公羊》家法,其書違失傳旨甚多。」儼然以護法使者的角度來鞭撻孔廣森,否定《春秋公羊傳通義》的價值和地位。從這些嚴厲的批評,反映出孔廣森《公羊》新說對正統《公羊》學的衝擊。
清代正統《公羊》之學,莊存與是啟導者。莊存與,既重視古文之學,也著有《春秋正辭》十三卷,尊崇董仲舒和何休的《公羊》經說,強調《春秋》書辭存在「微言大義」,肯定陰陽災異的緯候之學和政治的對應關係。又著《春秋舉例》和《春秋要旨》,總結《公羊》的義法和思想。莊存與的三部《春秋》著作,對以後今文經學的復興,起極大的促進作用。莊存與的今文經說,直接影響從子莊述祖、孫莊綬甲、外孫劉逢祿,和門人宋翔鳳,他們都好《公羊傳》的微言大義,而這家學形成了左右清代後期的今文經學的常州學派。
至於晚清《公羊傳》的新疏,以陳立的《公羊義疏》七十六卷成就最著。陳立,道光廿四年進士,曾從《公羊》家淩曙及《左傳》家劉文淇治學。劉文琪鼓勵治《公羊》,以補前人的不足。陳立以三十年的光陰,博取《公羊》諸家研究成果,融會貫通,完成了七十六卷的《公羊義疏》。
這部義疏有集解的性質,以訓詁為大體,把何休的「三科九旨」說和孔廣森的新說置之不顧,一以名物制度的考證見本色,猶漢學考證的遺風,這是和陳立業師劉文淇的治學主張有密切的影響。《公羊義疏》雖不是發揮「微言大義」之作,但以漢學考據訓詁的方法注釋《公羊傳》,有助徹底理解文獻的問題,實事求是;在清代《公羊》著作中,可說是頗有價值的新疏。
戊、《禮》的新疏與孫詒讓的成就
自鄭玄《三禮注》主宰了經學後,《周禮》、《儀禮》、《禮記》稱之為《三禮》,是禮學的基本文獻;但和《禮記》性質相近而未為鄭玄注釋的,是為《大戴禮記》,價值亦不下於《三禮》,所以合《大戴禮記》而有《四禮》之目。禮學於清代經學成就最著,而於《四禮》的整理和注釋,亦頗有可觀。以下就《四禮》的新疏反映清代禮學的一斑。
一、《大戴禮記》的新疏
《大戴禮記》向來只有北周盧辯《大戴禮記解詁》一注,綿綿若存,從原來八十五篇,到了唐代已佚去四十六篇,留存至今的只有三十九篇,其中〈夏小正〉,時代極久遠,有可能是夏殷遺書;而〈孔子三朝記〉、〈曾子〉十篇、〈諸侯遷廟〉之類,為研究原始儒家及禮制的重要文獻。至清中葉以後,開始對《大戴禮記》全面注釋。其中最著名的是孔廣森的《大戴禮記補注》和王聘珍的《大戴禮記解詁》十三卷。王聘珍的《解詁》耗三十年完成,注解墨守漢人訓詁,是典型的漢學新疏。孔廣森的《補注》和王聘珍《解詁》,各有所長,是研治《大戴禮記》不可偏廢的注本。與孔、王同時的尚有汪昭,著《大戴禮注補》十三卷,亦耗三十年之功而成,博引前人注說,和王聘珍專主漢人訓詁有異。
二、《禮記》新疏
《禮記》為《小戴禮記》的簡稱;漢元帝戴德所編八十五篇為《大戴禮記》,其姪戴聖編四十九篇,人稱《小戴記》,自鄭玄為《小戴記》作注後,《小戴記》便冠《禮記》之名,與《儀禮》和《周禮》同列於《三禮》之目而廣為後人傳頌,和《大戴記》的孤寂命運完全不同,其實兩部《禮記》的性質大同小異。
清儒治《禮記》頗眾,而注解全書的,著名的有清初康熙三禮館總裁官朱軾的《禮記纂言》二十卷、清乾隆朝孫希旦的《禮記集解》六十一卷、朱彬的《禮記訓纂》四十九卷、晚清郭嵩燾的《禮記質疑》四十九卷。
《禮記》內容極為豐富,單篇研究多不勝數,尤以〈大學〉、〈中庸〉為最。以上四種新疏,雖云博采眾說,但仍未能盡攬全部的研治成果,然而若能取以校讀,則入門自然端正,不致過份誤解古人了。
三、《儀禮》新疏
《儀禮》十七篇號稱難治;朱熹嘗作《儀禮經傳通解》,繫附於《大、小戴記》和其他相關文獻材料,可惜未完成便去世了。朱熹的《儀禮》學對清儒影響極為深遠,且清室推崇朱學,則更推波助瀾。後來江永撰《禮書綱目》八十五卷,秦蕙田撰《五禮通考》二百六十二卷,都是以朱熹《通解》為基礎。
清初治《儀禮》最著名的是張爾歧,學守程宋,精研《儀禮》,著《儀禮鄭注句讀》十七卷,深為顧炎武歎服。乾、嘉時代,向慕戴震的淩廷堪,著《禮經釋例》十三卷,歸納整理《儀禮》十七篇的敘例;這種剖剝全經的治學方法,實取法於顧棟高的《春秋大事表》。而張惠言著《儀禮圖》,若不能以圖表示,則用表,這種表達形式,必須具備極精湛的考證成果為基本條件,於乾嘉時代,是有足夠的條件的。
胡培翬的《儀禮正義》四十卷,是研治《儀禮》的必讀新疏。胡培翬,嘉慶己卯進士。其祖父胡匡衷,精研《三禮》,所著《儀禮釋官》九卷,以先秦古籍參證《儀禮》,收錄於《皇清經解》之中。胡培翬幼承家學,精研《儀禮》,以四十年的光陰,全面總結了清中葉以來《儀禮》學的成果,對經文及鄭玄注全面注釋,成《儀禮正義》四十卷,補充和伸述鄭玄注,訂正向來注釋的謬誤和不足,突破前人,卻又實事求是,為後世研治《儀禮》提供最可靠的注本。
四、《周禮》新疏
《周禮》於諸經之中,惹來論爭之夥,不下於《尚書》,其犖犖大者,如書名取義、作者的問題、成書時代問題、思想的問題、以至和劉歆的關係,甚而涉及今古文經學的絕大關鍵問題。宋、明以來有關《周禮》的種種論爭從未停息;明代學者金瑤《周禮述注》,更謂劉歆竄改文字,以取媚王莽;這種說法,徹底攻破《周禮》於「經」中的地位和意義。
這本對漢、 唐以來政治和制度影響極為深遠的作品,在宋明清一片論爭之聲中,卻未如他經像《儀禮》、《尚書》之類,獲得學者終身投入的青睞,除了一些局部的研究外,貫穿全書的注釋,依然是東漢鄭玄《周禮注》和唐代賈公彥的《周禮注疏》,朱熹極欣賞賈《疏》,謂《周禮注疏》為唐人經疏最好的一種。自此以後,
解注全書的,至清末孫詒讓《周禮正義》,才能方駕漢、唐,亦 成為清代新疏之中最為後世欽敬的壓卷之作。
孫詒讓,其父孫衣言通今學古,表彰宋代浙東學術,融合經義和治道,以國事為己任,不屑屑於門戶,章太炎稱譽為晚清「特立之儒」。
這家學傳統,影響孫詒讓極深,而孫詒讓亦刻意張揚治經治世合一的學風,躬行實踐,畢生經營經學,1899年(光緒二十五年)完成《周禮正義》八十六卷;越二年,成《周禮政要》二卷。《正義》為治經之學,而《政要》則為治世之言;兩書體用相輔,充分發揮浙東學術的特色。
孫詒讓以「古義古制,疏通證明」概括《周禮正義》的方法。他刻意區分「古制」和「古義」兩項概念;以「古制」為治之迹,受時空限制,此迹可行,後世未必可用;「古義」則為治之理,這是具有普遍通用性的政治理念,施之四海而皆準。孫詒讓「古制」、「古義」相對待的體用觀念,古義為體,古制為用,古義永恒不變,古制有時而施;論制貴在變宜,這些都是較前代《周禮》學者高明的識見,而思想的淵源,則有取於唐代孔穎達的「迹」和「用」的體用經說。
孫詒讓撰寫《周禮正義》期間,海疆多故,草創之際,在中法戰爭之後,孫氏不禁自謂「睠懷世局,撫卷增喟」,對時局極為憂歎。全書告成那一年,適值戊戌變法,更增感懷。他認為戊戌變法旨在「富國強兵」,還是不足夠的,富強並不能成治道的根本;而真正能夠解決當前的問題,而又能施之久遠,便是「政教」,此即《周禮》的「古義」,無施不適。於是撰寫二卷《周禮政要》,力言《周禮》所集古代政治制度的精華,和西方致富強之路相通的。孫詒讓的見識,確有過人之處,屈守元先生《經學常談》譽之為較康、梁超卓。
孫詒讓為清代經學的殿軍,對漢族之長期淪於滿人統治之下,意常耿耿,對明朝常懷無奈的惓懷和悲哀,曾經題顧炎武詩集校記,有「臨風掩卷忽長歎,亡國於今三百年」,和顧炎武的詩心和應,「經世致用」之學背後的民族氣骨(或氣節),至此一表無遺;章太炎受孫氏影響極大,後來走上革命排滿的道路,倡導「中華民國」(此為章氏所定的國號),治經治世相融,與孫詒讓一脈相承,體現了清代經學潛伏的經世觀念。顧炎武和孫詒讓終始一代的經學,就此兩端,足以啟示後人對於經學精神的理解。而清代新疏以《周禮正義》閉幕,實在是光榮的結束。
有清三百年的經學,經古文學是主流,重視考證訓詁,固然是方法上的特色,而實事求是的治學精神,於清代古學最為顯著,而且是自覺和刻意的表揚和體現。在為後世所不屑的故紙堆學問之中,古學卻包蘊著極熾熱的民族情懷;而治古學的經學家,亦大都品行清正,無愧古人。因此,對待以考證訓詁為特色的古學,必須正視深藏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