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4日 星期二

清代晚期經今文學的發展:《春秋公羊學》和常州學派

清代的經今文學,雖以西漢今文學為號召,從東漢古文學上溯更古的經學,張揚《春秋》的「微言大義」,實則不論方法和氣魄,都不足以和西漢經學相提並論,尤其是創造力方面,更顯得薄弱。但清代經今文學的復興,對清中葉以至民國以來的思想頗具啟蒙和衝擊的作用,亦必須深入了解。認識有清三百年今文經學的發展,可就文獻整理和思想主張兩方面,具見這一脈充滿政治激情的經學成就。
今文經傳文獻的整理
在西漢今文經學文獻整理方面,清人的成就是卓越的。如漢代今文《易》學,惠棟便是復原的功臣,以樸學考證和搜輯的方法再現今文《易》學絢麗的面目。在《書》方面,閻若璩廓清摧陷,弄清後出的《古文尚書》,而自東晉便漸漸見遺的《今文尚書》廿八篇,從此大現於世,晚清王先謙《今古文尚書疏證》和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都是今文的《書》學的重要文獻考證和注釋的成果。清人之於《詩》,復原西漢齊、魯、韓三家的《詩》說,可謂不遺餘力。經過範家相、阮元、丁晏、馬國翰、陳壽祺、陳喬樅、魏源等學者的努力,凡保存了今文三家《詩》義的文獻,差不多搜剔淨盡,最後為王先謙集大成,著《詩三家義集疏》,為了解西漢今文《詩》學的權威注本。至於今文學視為至重要的《春秋》,則有鍾文烝的《春秋穀梁經傳補注》和陳立的《公羊義疏》諸種,令西漢今文《春秋》之學的文獻,得最大程度的整理。如果說西漢《五經》十四家博士之學,除了《公羊傳》以何休《解詁》而得以保存下來之外,都得歸功於清儒,其文獻才得重見天日,雖然不可能完整復原,但起碼能令學者一睹主要風貌,於漢代學術思想的研究者,不必再瞎子摸象,而是有實在的文獻作為研治的根據。因此,清儒於復原漢代經今文學文獻的努力,是很值得肯定和重視的。
清中葉的《春秋公羊》學
清代今文學復興的標誌,在《春秋公羊傳》的再受重視,以及以今文學標榜的常州學派的出現。
清代《公羊學》的啟導者,是江蘇武進人莊存與著《春秋正辭》、《春秋舉例》、《春秋要旨》,都是發揮兩漢今文《公羊》的思想,強調尊崇西漢董仲舒和東漢的何休,從董、何之中尋求今文經學的正途,於「大一統」、「通三統」、「張三世」這三項《公羊》重要命題,首先加以解釋,猶如董仲舒和何休的疏注。莊氏對這三項《公羊》義的認識概括如下:
大一統
《公羊》隱公元年傳說:「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公羊》「大一統」的理念源出《孟子》,孟子極力提倡大一統施行王政。東漢何休《解詁》解釋元年傳文大一統之義說:
統者,始也。夫正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於天下。自公侯至於庶人,自山川至於草木昆蟲,莫不一一繫於正月,故云政教之始。
何休用緯學「正朔」的觀念解釋大一統的內在涵義,說明「元年」的紀元一詞,包含有天命順受,於是改創制度的意思。一切政教活動,都必須得到天命的眷顧,天子之職有了合法的依據,才能順利開展。而莊存與更強調人主統治天下的目的:
《春秋》所以大一統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
在大一統的情況下,天下風尚都是一致,莊氏伸述董仲舒「大一統」之義,暢明此一統的力量,應來自思想的統一,以統一意識型態為主導前提。董仲舒主張「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僻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法度可明,民知所從」,於是推動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莊存與認為董仲舒的主張,是可以作為《春秋》之「義」。後世君主則應從中取「義」,體現思想大一統的局面。莊存與用董仲舒說「大一統」,而只保存何休義,不用何休天命的說法,顯示莊存與的為政取向,以意識型態的一統來體現大一統的基本訴求。
通三統
《公羊》學以夏、商、周三代開國君主受天命而統治天下的第一年為統,統的觀念體現在曆法紀年上,於是有「正朔」的觀念,朔是每月的第一天,正朔代表政權受命統治天下的時刻。三統和正朔是兩體一面,所以又稱為三正。論三統和三正,內涵是一致的,亦必然牽涉天象星曆之學,在漢代、是從陰陽學發展出來的緯學的極重要內容。而關鍵必推落在王者所受的天命上,所以莊存與《春秋正辭》便用〈奉天辭〉的題目概括三統的內涵意義。
莊氏於〈奉天辭〉強調夏、商、周三統並存不悖,各有所「損益」,亦即新朝代開國後必然有所更革,所謂「改制」,是符合孔子「損益」的說法的。而更重要的,是《公羊》學極重視五德終始,有德者方能受命治天下,「天命不獨私一姓」,莊存與強調了這《公羊》的基本信念,在異族統治而且文網極嚴的時代裡,敢於暢論三代質文改制的問題,需要極大的膽識。莊氏三統論,質言之,謂舊曆用得太久,有了差錯,便要改用新的較準確的曆法,新的正朔取代舊的正朔,這是必然的;受天命而建立的朝代也是一樣,一姓之君不能永存,道衰之後,天命不佑,而天命亦會轉向他姓,於是他姓為王,取代舊朝,立新正朔,成就新統。這種觀念,對當政者有很鉅大的心理威脅。
張三世
所謂「三世」即《公羊》家所說的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
《公羊》家認為時代是發展向上進步的,從亂而治,是必然的過程。因為天命以德行為尚,有德始可以為王,德衰則新王替代。這種天命授與之說,予人心莫大的策勵,對未來產生美好的憧憬;升平、太平之世,便是憧憬出來的。這重要的《公羊》觀念,莊存與也注意到,並且概括說:
撥亂啟治,漸於升平,十二有象,太平已成。
「十二」指《春秋》魯國十二君主。雖然說得很簡略,也沒有充分開展論述,但重新接觸,亦為後來新的《公羊》學開示了方向。
莊存與是清代首位講求《公羊傳》「微言大義」的學者,雖然見解未至深刻,但對後來卻有很大的影響,始導之功是不可否定的。
清代中葉另一位研治《公羊》的學者是孔廣森。孔廣森是莊存與門人,受學於戴震、姚鼐,極推重戴震。所著《公羊通義》,是清代繼莊存與《公羊正辭》以後第二部《公羊》學著作。
孔廣森《公羊通義》以「義」判斷《春秋》三傳的輕重地位,認為三家之中,《公羊》「重義」,最能把握「聖人製作之精意」。所謂「製作」,是制禮作樂的簡稱。「精意」,是製作背後隱微的用心。因為聖人不明白說出,後人只能推究原始的用意,《春秋傳》三家,《公羊》善於體會這精微的意旨;因之《公羊傳》最傳「大義」,孔廣森肯定《公羊》說:
君子豈不樂道當世有聖帝如堯、舜者,知君子而用之? 既不可得,退修《春秋》, 以俟後世;王者復起,推明《春秋》之義,以治天下,則亦君子之所以樂也。《左氏》馳騁於文辭,《穀梁》圈囿於詞例,此聖人製作之精意,二家未有言焉。知《春秋》者,其唯公羊子乎!
如此表彰《公羊傳》,以為獨得孔子為政的旨意,這對經學盛行的時代說,是頗能令《公羊傳》得士人青睞的。
孔廣森於《公羊》,最為後世注意的,是有關《公羊》極重要的書法例,即「三科九旨」的解釋,而孔廣森另立新說,不依襲何休的說法。《公羊》「三科九旨」原是東漢何休概括董仲舒、胡毋生以及東漢初年《公羊》家的意見,重加組織而建立的一套理論:
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一科三旨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此三科六旨也。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三科九旨也。
《公羊》的所謂「大義微言」,其實是寄託在「三科九旨」裡面,亦是孔子「以俟後世」的「王者」的寄望。孔廣森對何休的概括並不滿意,認為孔子作《春秋》,是本「天道」、「王法」、「人情」三者貫注,並就天道、王法、人情三者解釋「三科九旨」的內涵:
天道者,一曰時,二曰月,三曰日。王法者,一曰譏, 二曰貶,三曰絕。人情者,一曰尊,二曰親,三曰賢。此三科九旨,既布而壹裁。
孔廣森自立的「時、月、日」、「譏、貶、絕」、「尊、親、賢」 的三科九旨說,以《春秋》遣辭措意,強調「一字」的褒貶,皆有深意存。不過,比較何休和孔廣森的見解,何休說予人現實的寄望,激發上動的意志;而孔廣森只從《春秋》修辭著眼,突顯不了《公羊》的活潑動力,所以清末的今文學復興,並未沿孔氏的方向,依然以何休《解詁》為發遑的起點。孔廣森專從字義上看《春秋》大義,實與他崇尚戴震的學風有關。孔氏極推崇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孔廣森自己的《春秋公羊通義》,究其實,是迻用戴震《孟子字義疏證》的方法研治《公羊傳》而已。
常州學派的成立和影響
自莊存與首揭《公羊》大義,經今文學漸受重視;到了嘉慶、道光年間,莊存與的外孫劉逢祿、門生宋翔鳳,嚴別今古文經學的門限,形成一個專治《公羊傳》的今文經學集團,和乾、嘉考據學對壘,旗幟極鮮明,因莊存與為常州人,所以稱這個學術流派為「常州學派」;常州學派的出現,是今文經學復興的重要標誌。
劉逢祿,以母教而傳承莊氏《公羊》之學,嘉慶十九年進士。劉逢祿是清代首位專治何休《公羊》學的學者,他所著《春秋公羊傳何氏釋例》十卷、《後錄》六卷、《公羊春秋何氏解詁箋》一卷、《答難》二卷、《發墨守評》一卷、《左氏春秋考證》二卷、《箴膏肓論評》一卷、《穀梁廢疾申何》二卷、《議禮決獄》四卷、《春秋論》上下篇、《論語述何》二卷,俱是伸發何休《公羊》學的著述,可謂不遺餘力。這一系列的著述,從不同方面發揮和維護何休的《公羊》學,嚴守今古文的界限,排斥《周禮》為「戰國陰謀瀆亂不驗之書」,跟聖人無關;又批評古文的《春秋左氏傳》的書法和凡例,都是劉歆所偽造。劉氏於古文學排擊不遺餘力,認定只有今文的董仲舒至何休一脈的《公羊》學才是孔子《春秋》政治思想最可靠的理解和詮釋,繼承其外祖父莊存與的主張。
劉逢祿於「大一統」、「通三統」、「張三世」有較莊存與更深刻和全面的論述,而以禮刑相輔貫通所論。以下分說劉氏學說的大體。
大一統
劉氏於大一統的論述,集中在如何實現的考論上。認為《春秋》所述時代,王綱解紐、禮崩樂壞,周家已衰微至極,不可能再體現西周大一統的局面,於是孔子作《春秋》,寄望有「新王」的出現,重新恢復一統的政治局面。而《公羊》「王魯」之說,是以魯為王天下的基礎;所謂王天下,是德治天下,大服人心,然後自然再復一統的政治。於是劉逢祿具體說「據魯以為京師」,孔子以《春秋》治天下。在一統的過程中,不僅如其外祖父莊存與所倡言的思想的統一,劉逢祿則更著眼於整體文化的共同提昇,即使夷狄也進化至諸夏的高度文明水平,大一統的局面,表現於天下所有民族共進步至理想政治境界和文化水平的超昇。這觀念,於異族統治之下,存在特殊的意義。
通三統
通三統以王者受命統治天下的正朔觀念為核心,說明夏、商、周三統的正朔更革,是必然的變化更新過程;於是通三統的觀念極強調「變」,《易傳》「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通三統 的「通」取義所在。劉逢祿說:
三王之道(指夏、商、周開國之君)若循環,非僅明天命所授者博,不獨一姓也。天下無久而不敝之道,窮則必變,變則必反其本,然後聖王之道與天地相終始。
就是以《易傳》的通變觀解釋天命歸屬的問題,是劉逢祿所惓惓致意,為魏源序《詩古微》,也說「因革損益之道,三王五帝不相襲」,這也是所謂「新王」的意義。劉逢祿對通變損益的重視,對後來今文學大將龔自珍和魏源影響很大。
張三世
從據亂世、升平世至太平世的三世說,是《公羊》家所嚮往的政治發展運勢。劉逢祿較何休更進一步從《春秋》二百四十年史事之中,確定三世發展的軌迹,特別強調「西狩獲麟」一事。所謂「西狩獲麟」,是《公羊傳》於《春秋》終篇哀公十四年所記的事,《左傳》和《穀梁傳》不說其事,為《公羊》家所專有;謂麟為仁獸,有王者出現才來到中國,但這隻祥瑞象徵的仁獸卻被獵殺,孔子知道後,很感慨說「吾道窮矣」,而孔子亦自此擱筆,不再寫《春秋》。因此,《公羊》家稱《春秋》為《麟經》。麟的出現,本來預示著王者治天下而得太平的瑞應,卻竟然不能生存,即預示必須改變方能挽救這極衰頹的時代。劉逢祿極強調西狩獲麟的象徵意義,認為《論語》所載「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的損益之道,正顯示孔子為後世作預言,後人必須循因革損益之道實現太平之世的重現。劉逢祿之特別以史事充實張三世的理論,意在顯示張三世不是空談,是真正具備歷史發展的實在證據,以強化理想追求的決心。劉氏的動機是可以體會的。
經過劉逢祿的開拓和深化,《公羊》學的學理蔚然大備。而劉逢祿有意培養後繼,如提携和表揚龔自珍和魏源,兩人並稱「龔魏」,為清代今文學的重要人物;劉逢祿對人才的重視,無疑壯大了今文經學的學術陣營,於是儲積了足夠的能力面對經學主流的古文學,劉逢祿可說是清代今文學的轉捩性人物。當時和劉逢祿相得的宋翔鳳,相互呼應,以西漢陰陽五行之學治今文,共同把清代今文學向前推進。莊存與、劉逢祿、宋翔鳳地望相同,世人視之為一學術團體而有「常州學派」之稱。清代今文學因常州學派的《公羊》學的鉅大成績,遂為以後的經今文字奠立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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