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運動最具代表性的刊物,莫過於1915年創刊的《青年雜誌》(後於1916年改名為《新青年》),而其中最重要的主理人和撰稿人,就是陳獨秀。《新青年》內發表的各種文章,主張要用民主和科學來“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指三綱五常、忠孝節義是“奴隸之道德”,與“今世之社會國家”不相容,因而掀起了“打倒孔家店”(即孔子思想)的潮流。在文學方面則提倡用白話文代替文言文,主張文體改革和文學領域內的革命,與反對舊政治、舊思想息息相關。
新文化運動者這些見解,在當時很多人看來未免極端,陳獨秀似乎也嘗試作出一些澄清,闡明他對“新文化運動”的真正想法。事實上,並不是所有中國知識分子都贊同“新文化運動”,而反對新文化運動的人,也不等於仇視西學和新學,相反,他們許多對西方文化了解甚深,像吳宓便是在美
國攻讀英國文學和比較文學,並在1921年取得哈佛大學碩士學位。當時,抱不同立場的知識分子就這個問題發表了大量文章,展示了多場筆戰,有些比較激進,有些比較溫和,也有很多被認為是抱頑固守之士,但不管怎樣,都反映了20世紀初各種言論百花齊放的氣氛。
以下分別介紹陳獨秀與吳宓的文章,介紹他們對新舊文化的看法:
陳獨秀《新文化運動是什麼》
“新文化運動”這個名詞,現在我們社會裏很流行;究竟新文化底內容是些什麼,倘然不明白他的內容,會不會有因誤解及缺點tt發生流弊的危險,這都是我們贊成新 文化運動的人應該注意的事呵!
要問“新文化運動”是什麼,先要問“新文化”是什麼;要問“新文化”是什麼,先要問“文化”是什麼。
文化是對軍事、政治(是指實際政治而言,至於政治哲學仍應該歸到文化。)、產業而言,新文化是對舊文化而言。文化底內容,是包含着科學、宗教、道德、美術、文學、音樂這幾樣;新文化運動,是覺得舊的文化還有不足的地方,更加上新的科學、宗教、道德、文學、美術、音樂等運動。
科學有廣狹二義:狹義的是指自然科學而言,廣義是指社會科學而言。社會科學是拿研究自然科學的方法,用在一切社會人事的學問上,像社會學、倫理學、歷史學、法律學、經濟學等,凡用自然科學方法來研究、說明的都算是科學;這乃是科學最大的效用。我們中國人向來不認識自然科學以外的學問,也有科學的權威;向來不認識自然科學以外的學問,也要受科學的洗禮;向來不認識西洋除自然科學外沒有別種應該輸入我們東洋的文化;向來不認識中國底學問有應受科學洗禮的必
要。我們要改去從前的錯誤,不但應該提倡自然科學,並且研究、說明一切學問(國故也包括在內),都應該嚴守科學方法,才免得昏天黑地烏煙瘴氣的妄想、胡說。現在新文化運動聲中,有兩種不祥的聲音:一是科學無用了,我們應該注重哲學;一是西洋人現在也傾向東方文化了。各國政治家、資本家固然利用科學做了許多罪惡,但這不是科學本身底罪惡;科學無用,這句話不知從何說起?我們的物質生活上需要科學,自不待言;就是精神生活離開科學也很危險。哲學雖不是抄集各種科學結果所能成的東西,但是不用科學的方法下手研究、說明的哲學,不知道是什麼一種怪物!⋯⋯
宗教在舊文化中佔很大的一部分,在新文化中也自然不能沒有他。人類底行為動作,完全是因為外部的刺激,內部發生反應。有時外部雖有刺激,內部究竟反應不反應,反應取什麼方法,知識固然可以居間指導,真正反應進行底司令,最大部分還是本能上的感情衝動。利導本能上的感情衝動,叫他濃厚、摯真、高尚,知識上的理性、德義都不及美術、音樂、宗教底力量大。知識和本能倘不相並發達,不能算人間性完全發達。⋯⋯現在主張新文化運動的人,既不注意美術、音樂,又要反對 宗教,不知道要把人類生活弄成一種什麼機械的狀況,這是完全不了解我們生活活動的本源,這是一樁大錯。我就是首先認錯的一個人。
我們不滿意於舊道德。是因為孝弟底範圍太狹了。說什麼愛有等差,施及親始,未免太猾頭了。就是達到他們人人親其親長其長的理想世界,那時社會的紛爭恐怕更加利害;所以現代道德底理想,是要把家庭的孝弟擴充為全社會的友愛。現在有一班青年卻誤解了這個意思,他並沒有將愛情擴充到社會上,他卻打着新思想新家庭的旗幟,拋棄了他的慈愛的,可憐的老母;這種人豈不是誤解了新文化運動的意思?因為新文化運動是主張教人把愛情擴充,不主張教人把愛情縮小。
通俗易解是新文學底一種要素,不是全體要素。現在歡迎白話文的人,大半只因他通俗易解;主張白話文的人,也有許多只注意通俗易解。文學、美術、音樂都是人類最高心情底表現,白話文若是只以通俗易解為止境,不注意文學的價值,那便只能算是通俗文,不配說是新文學,這也是新文化運動中一件容易誤解的事。
(略)
二、新文化運動要注重創造的精神。創造就是進化,世界上不斷的進化只是不斷的創造,離開創造便沒有進化了。我們不但對於舊文化不滿足,對新文化也要不滿足才好;不但對於東方文化不滿足,對於西洋文化也要不滿足才好;不滿足才有創造的餘地。我們儘可以前無古人,卻不可後無來者,我們固然希望勝過我們的父親,我們更希望我們不如我們的兒子。
三、新文化運動要影響到別的運動上面。新文化運動影響到軍事上,最好能令戰爭止住,其次也要叫他做新文化運動底朋友不是敵人。新文化運動影響到產業上,應該令勞動者覺悟到他們自己的地位,令資本家要把勞動者當做同類的“人”看待,不要當做機器、牛馬、奴隸看待。新文化運動影響到政治上,是要創造新的政治理想,不要受現實政治底羈絆。譬如中國底現實政治,什
麼護法,什麼統一,都是一班沒有飯吃的無聊政客在那 裏造謠生事,和人民生活、政治理想都無關係,不過是 各派的政客擁着各派的軍人爭權奪利,好像狗爭骨頭一 般罷了。他們的爭奪是狗的運動。新文化運動是人的運
動;我們只應該拿人的運動來轟散那狗的運動,不應該 拋棄我們人的運動去加入他們狗的運動。
吳宓《論新文化運動》
近年國內有所謂新文化運動者焉,其持論則務為詭激,專圖破壞。然粗淺謬誤,與古今東西聖賢之所教導,通人哲士之所述作,歷史之實迹,典章制度之精神,以及凡人之良知與常識,悉悖逆抵觸而不相合。其取材則惟選西洋晚近一家之思想,一派之文章,在西洋已視為糟粕、為毒酖者,舉以代表西洋文化之全體。其行文則妄事更張、自立體裁,非馬非牛,不中不西,使讀者不能領悟。其初為此主張者,本係極少數人,惟以政客之手段,到處鼓吹宣布,又握教育之權柄。值今日中國諸凡變動之秋,群情激擾,少年學子熱心西學,而苦不得研究之地、傳授之人,遂誤以此一派之宗師,為惟一之泰山北斗。不暇審辨,無從決擇,盡成盲從,實大可哀矣。惟若吾國上下,果能認真研究西洋學問,則西學大成之日,此一派人之謬誤偏淺,不攻而自破,不析而自明。但所慮者、今中國適當存亡絕續之交,憂患危疑之際,苟一國之人,皆醉心於大同之幻夢,不更為保國保種之計,沉溺於淫污之小說,棄德慧智術於不顧,又國粹喪失,則異世之後,不能還復。文字破滅,則全國之人不能喻意。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幾百改革建設,皆不能收效。譬猶久病之人,專信庸醫,日服砒霜,不知世中更有菽粟,更有參餌。父母兄弟,苟愛此人。焉能坐視不救。嗚呼!此其關係甚大,非僅一人之私好學理之空談。故吾今欲指駁新文化運動之缺失謬誤,以求改良補救之方。孟子日:“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略)
嗚呼!今新文化運動,其所販入之文章、哲理、美術,殆皆類此,又何新之足云哉。文化二字,其義渺茫,難為確定。今姑不論此二字應為狹義廣義,但就吾國今日通用之意言之,則所謂新文化者,似即西洋之文化之別名,簡稱之曰歐化。自光緒末年以還,國人動憂國粹與歐化之衝突,以為歐化盛則國粹亡。言新學者,則又謂須先滅絕國粹而後始可輸入歐化。其實二說均非是。蓋吾國言新學者,於西洋文明之精要,鮮有貫通而徹悟者。苟虛心多讀書籍,深入幽探,則知西洋真正之文化與吾國之國粹,實多互相發明,互相裨益之處,甚可兼蓄並收,相得益彰。
對陳獨秀與吳宓觀點的評論
陳獨秀指出人們對新文化運動的誤解有以下幾方面:(1)以為科學無用,主張注重哲學;(2)反對宗教,把生活弄成一種機械的狀況;(3)打着新思想新家庭的旗幟,揚棄孝悌等舊道德思想;(4)主張白話文的人只注重通俗易解,而忽略文學的價值。
吳宓認為新文化運動的主要缺失在於新文化運動者往往只選取一些在西方已屬落後的思想或文章介紹到中國,對西方文化的認識膚淺,結果導致“文字破滅”,“國粹喪失”。
吳宓用文言文寫作這篇文章,陳獨秀則用白話文。這可能是由於前者對新文化運動抱有極懷疑的態度,不想文字破滅;後者則贊成新文化,積極推動新文學。
從這兩篇文章看來,陳獨秀雖然是新文化運動的贊成者,但卻不流於極端,能夠接受“舊文化”的某些成分;同樣地,吳宓儘管認為所謂新文化運動者“專圖破壞”,但他並不簡單地反對西洋文化,他認為在保存國粹的同時,是可以“昌明歐化,融會貫通”的。因此,二人在新文化運動上的立場,並不是完全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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