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本朝,三惠之學盛於吳中,江永戴震諸君繼起於歙,從此漢學昌明,千載沈霾一朝復旦。
惠棟三世傳經,故稱「三惠」,特表家學淵源,居江蘇吳縣,世人稱之為「吳學」。江永精通禮學,為一代通儒,安徽休寧戴震和江永同聲應和,盛極一時,世人遂稱之為「皖學」(皖即安徽)。吳、皖二派古學,主宰了經學的堂壇,而惠棟和戴震則分別為吳、皖的大師。
惠棟為中心的吳學
惠棟,字定宇,號松崖,江蘇吳縣人。惠氏三世傳經,而惠棟集其大成。江藩《漢學師承記》專章敘三惠之學,可見盛況。
惠棟祖父惠周愓,字元龍,又字研溪,康熙辛未進士。少傳家學,以文章鳴世,撰《易傳》、《春秋問》、《三禮問》、《詩說》及《研溪詩文集》。尤長於《易》學,精於考據,專尚漢代《易》說。
惠棟父惠士奇,字天牧,康熙己丑進士,晚年自號半農人,海內學者稱「紅豆先生」,而稱惠周愓為「老紅豆先生」,惠棟為「小紅豆先生」。惠士奇精通經學,撰《易說》六卷、《禮說》十四卷、《春秋說》十五卷,遵從古訓,一以漢儒為宗,尤崇尚漢人《易》說,謂「《易》始於伏羲,盛於文王,大備於孔子,而其說猶存於漢」,認為漢《易》學猶得古代《易》學的真傳,又說:
漢儒易言,如孟喜以卦氣,京房以通變,荀爽以升降,鄭康成以爻辰,虞翻以納甲,其說不同,而歸則一,皆不可廢。
今所傳之《易》,出自費直。費氏本古文,王弼盡改為俗書,又創為虛象之說,遂與漢學而空之,而古學亡矣。
說明自王弼注《易》流行而漢人《易》亡,視漢人《易》說為「漢學」,漢《易》亡即漢學亡。這看法對惠棟影響至大。
惠棟幼承庭訓,篤志力學,年五十後,更潛心經學,尤以漢《易》的研治最為會心有得,蜚聲學壇。惠棟認為漢人《易》
說雖在王弼《易》注流行之後失傳,但唐代學者李鼎祚的《周 易集解》耑門輯錄漢人《易》說,漢《易》學賴以得保氣息,於是精研三十年,本《周易集解》為線索,引伸觸類,貫通所有漢人著述,
成《周易述》二十三卷、《易漢學》八卷、《易 例》二卷,全都為《四庫全書》收錄。
《周易述》以荀爽、虞翻為主,而及鄭玄諸家之說,目的在於發揮漢儒之學。而《易漢學》考證漢代《易》說的具體內容,復原漢代《易》卜的方法,《四庫提要》譽謂「采輯遺聞,鉤稽考證,使學者得略見漢儒之門徑」。惠棟為復原漢代《易》學,不遺餘力,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極度推崇,謂:
漢學之絕者千有五百餘年,至是而粲然復章矣。
雖不免於溢美,但可見惠棟於清代治古學者心目中的地位。然惠棟並非專主於《易》,還博治眾經。因治《易》而更深刻領會漢儒「明堂」的制度,撰寫了《明堂大道錄》和《禘說》,說明大禘之祭(古代統治者每數年舉行一次的大祭祖先的祀禮)在明堂舉行,而明堂有五室四堂,對配五行五德以應天,此法從《易.說卦傳》「帝出乎震」而悟出。其實《易.震.彖辭》已經說:「出,可以守宗廟社稷,以為祭主也。」此卦和祭祀本來有密切關係。惠棟因「震」而悟古代禘祭和明堂之法,是極具自然的會心聯想。漢學家治學絕不會無的放矢,往往都是有迹可尋的。
惠棟又有《古文尚書考》,認為鄭玄所傳的廿四篇為真正孔壁古文本。撰《左傳補正》六卷, 專門刺取杜預之前的漢人傳(經傳的傳)說,間有出人意表的訓解,如「臧文仲廢六關」
一句,惠棟本《公羊傳》「廢其有聲音」,把廢解讀為置,為前人所未及。又有《九經古義》凡十六卷,討論古音古字,所謂「古義」,指漢儒專門訓詁之學,一以漢儒為尚;於是收集所有關於東漢的文獻,成《後漢書補注》十五卷,可見於東漢學術的傾服和專意。
惠棟一脈的經學,刻意擺落漢以後的經說,以實事求是的訓詁和考證,一意復原漢代學術尤其是《易》學的面貌,存真考古的功勞是不可磨滅的。他的門生如余蕭客,著《古經解鉤沈》,採錄唐以前諸儒訓詁,《四庫全書》收錄並譽為「捃摭亦可謂備
」,繼承和發揚惠棟之學。 江聲也出自惠棟門下, 精研古訓,成《尚書集註音疏》十二卷,經文注疏,都以篆文書寫,佞古的程度,較之其師惠棟不遑相讓;用自注自疏的方式,也是沿襲惠棟《周易述》的體例,於《尚書.泰誓》一篇最有心得,為閻若璩和惠棟所不及;於專門而言,青出於藍。從余蕭客和江聲的成就看,吳門經學的特色亦思過半了。
和惠棟過從的學者,如沈彤、錢大昕、王鳴盛等,都是主張尊漢而肆力於訓詁,聲氣相應,影響極鉅。惠棟的再傳弟子江藩,曾受業於余蕭客和江聲,特著《國朝漢學師承記》,標榜「漢學」,雖惹來當時不少的批評,但卻是吳派惠氏之學的特色所在。而說經宗漢儒,亦已經成為時代的風尚了。
戴震為中心的皖學
與吳學的惠棟並駕的是戴震,皖學的代表。戴震,字慎修,又字東原,安徽休寧人,父祖輩皆未入仕。惟天資聰穎,少年求學已表現過人的質疑能力,鄉塾教師不勝其煩。十六七歲以後,刻苦自學,曾向江西大儒江永問學,治學方向頗受江永的影響和啟發。
江永,字慎修,江西婺源人,治學漢、宋兼容,精於禮學和聲韻。韻學有《古韻標準》、《四聲切韻表》、《音學辨微》,審音精密,駕越顧炎武的韻學水準。補成朱熹未竟的《儀禮經傳通解》,成《禮經綱目》八十八卷;並注釋朱熹《近思錄》,成《近思錄集注》十四卷。江永和朱熹有桑梓淵源,踵武朱熹,亦人之常情;而江永兼容漢、宋的治學方向,直接影響戴震。戴震為江永作行狀,稱頌江永「自漢經師康成後,罕其儔匹」,亟表推崇。
戴震治經,根本不囿限於「漢」、「宋」。乾隆朝三惠吳學標幟漢學,一意以復原「漢學」為務,東漢古學是祈嚮所在,而鄭玄的經說自然視為典範。惠棟亦曾和戴震互相推重。
但戴震治學,極具懷疑精神,不為任何成說所拘限。對於東漢經學主將的鄭玄,沒有追隨時尚的佞拜,他的二卷本《杲溪詩經補注》,於卷首《周南.關雎》鄭玄《箋》「摯之言至也」,提出異議,謂「箋說非也
」;全書糾正鄭玄的說法比比皆是,而於鄭玄《箋》和朱熹《詩集傳》之間,擇善而從,沒有刻意阿從,這種態度,對嚴守家法的吳學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寫定於壯歲的《經考》並《經考附錄》七卷,向來祕不示人,即使門生段玉裁亦未得見,於漢以來各家論諸經之說,擇善迻錄,不囿任何門戶,即使極欣賞戴震的紀昀所極不滿的朱子門人王柏,戴震也三次引用。對於二程更定〈大學〉,亟示贊同。對待學術問題,戴震顯得公正持平,沒有自設門限。正視宋學,與江永的啟導關係至大,於此,亦可見戴震學術中所存的獨立個性。
戴震於小學和訓詁,發揚了江永的聲韻學,成績卓著,而聲韻訓詁之學,傳至王念孫、王引之父子和段玉裁、蔚然成為大國,而晥學亦由此雄據學壇。
戴震以音韻之學治訓詁,最大的成就,體現在「轉語」的探索上。所謂「轉語」,語源出自揚雄的《方言》,指語音的今古變化或發展過程中的訛變,鄭玄於《毛詩箋》之中稱為「聲變」。
江永於《四聲切韻表.凡例》提出同調(指四聲)和同等(等韻的等),「得以相轉」的主張;戴震轉化江永之學,在〈答段若膺論韻〉裡進一步提出陰陽入相配之說,並說明陰陽入相配有「正轉」和「旁轉」的法式。
在解決語音轉變的規律上,單從聲調的正、旁轉還是不足的。戴震於是從聲母的部分進一步開掘,從發音部分、發音方法上探索古聲母的系統,據此推求語詞通轉的法則,曾希望著《轉
語》二十章,以補足《爾雅》、《方言》、《釋名》在這方面的空白。於《轉語二十章序》中把聲類作系統的整理,按發音部分區別聲母為五類,按發音方法把每一類區分四位,一縱一橫,顯示轉語的規律。凡聲母的發音部分相同的稱「同位」。這個詞語是江永創造的。同位則同聲,同聲「則可通乎其義」;於是提出了「義由聲出」的原理,例如「胡」、「遐」、「何」,三字義同,聲母也相同。如果不曉「遐」的字義,根據「一聲之轉」的原則,一聲即同一聲母的意思,就胡和何便可推求出遐的意義範疇。這樣,戴震提出一條影響極為深遠的訓詁原則:
疑於義者,以聲求之;疑於聲者,以義正之。
這就是聲義互求的辦法。凡聲母相同的語音轉變, 稱為「正轉」。另一種情況稱之為「變轉 」, 戴震自創「位同」一詞加以說明。位同指聲母的發音方式相同,例如同是自稱之辭的「台、余、予、陽」,古聲入喻母;
而「吾、卬、言、我」四字,古聲入疑母,都是帶鼻音和半元音,發聲方式相同,但讀法有異,可稱音近;即使聲近,若位同的話,也可以因聲求義。戴震以「轉語」的運用建立了聲義互求的訓詁理論,是經學研究法上的重要突破,他的學生王念孫、段玉裁踵承以聲音治小學訓詁的原則和方法,締造出更為卓越的成就。
戴震重視方法,這是他識高於三惠之學的所在。訓詁是考證的重要途徑,而考證的目的在於求真,若從研治古代文化學術的角度說,能夠復原面貌是至高無尚的境界。戴震的考據,極具科學的精神,而每出神解,發前人所未發,真可謂考據的天才。當時紀昀為戴震的《考工記圖》作序,便由衷讚歎說:「深明古人小學;故其考證制度字義,為漢以降儒者所不能及,以是求之聖人遺經,發明獨多。」推崇備至。紀昀所許的「發明獨多」,並不是虛譽。例如《尚書.堯典》有「璇機玉衡,以齊七政」,這是和觀象授時,極關係天人相應的政治運作。但即使經過閻若璩剔除偽出的部分,這段真實的文本還是難以具體理解。戴震在專事考證天象的《原象》之中,首先推究出「璇機玉衡」的形制,並付以工匠仿造。戴震訓詁名物,是極有選擇的,只有關乎經國或制度的事物,方才入手處理。於此,顯示了戴震經學的關懷所在。
戴震治經,極了然於方法和目的的關係,強調「明道」為治學的最高境界,聲韻訓詁考證曆算之學是明道救世的途徑,
他以轎夫比喻訓詁、聲韻、天象、地理諸學,而把明道喻為坐轎 者。明道其實是宋明理學的為學宗旨。這時,他的好友紀昀正以學壇領袖的身份,區別漢、宋門戶,於《四庫提要》強調經學以漢宋為代表,對宋學表不滿,以空疏詆諆,象方苞這樣本宋學治經的學者,紀昀於《提要》之中多所奚落。正是一種深層的學術疏離感,戴震對紀昀沒有甚麼許可,最後也疏遠了,紀昀對戴震疏遠自己耿耿於懷,形諸文字。事實上,在當時標榜漢學門戶的學術氛圍中,戴震方法上共兼容漢宋,以明道為終極關懷的實踐,是難以得到諒解的;從事於漢學考證的學者,極推崇訓詁考證天象地理之學;汪中便推崇戴震為清代漢學的「集大成」;然汪中痛詆理學,一以考據之業為是,這種稱譽,實未得戴震的神髓。事實上,戴震認為一生最重要的學問和貢獻,並不在經學訓詁,而是明道的義理之學。給學生段玉裁的信中,自剖說:
僕生平論述最大者,為《孟子字義疏證》一書,此正人心之要。今人無論正邪,盡以意見誤名曰理,而禍斯民,故《疏證》不得不作。
戴震講性理,視之為最得意。但戴震天賦強烈的質疑辨正的精神,治學極具個性,他講性理, 正人心這一終極關懷和宋明儒者是一致的,然在觀念的具體闡釋上,卻沒有苟循前轍。心性之學稱為理學,
以「理」的觀念為核心觀念。
戴震掊擊視「理」為一種主觀存在的看法,認為理是客觀存在,不以任何主觀而轉移;具體解釋說,人必然有欲望,在上者不是仰遏這種天賦的本性,而是令百姓欲望得到充分滿足,便稱之為理。在如此理解的前提下,對宋明儒遏欲的主張,戴震斥之為「以理殺人」。究其實,戴震關心的是政治問題,但在文網高壓的氣氛之中,把盡民之欲的為政主張,以性理之學包裹而已。自顧炎武亟力倡導「經世致用」以挽救民族的滅亡,這股精神是一直潛伏發展的。
戴震在考據訓詁之學中透露經世的宗旨,於乾嘉經學家之中,最為特出。
以經世的義理之學為精神的考證訓詁,戴震皖學對清中葉以後的經學發展影響深遠。親受業的門生,最著名的有高郵王念孫和金壇段玉裁,把戴震的聲韻訓詁之學發揚光大。
王念孫字懷祖,號石臞,幼受業於戴震,秉承戴震的治學方法,不囿一家一派,謂「說經者,期於得經意而已,不必墨守一家」,這是針對吳學惠氏佞漢的作風而說的。王念孫的功勞,在把訓詁學發展成一門獨立的學問,以聲韻學為基礎,運用「因聲求義」的方法解決經籍文本的文字疑難,王念孫兒子王引之在《經義述聞》的〈序〉中,引述王念孫的訓詁主張:
訓詁之旨,存乎聲音,字之聲同聲近者,經傳往往假借。學者以聲求義,破其假借之字而讀本字,則渙然冰釋。如因假借之字強為之解,則結鞫不通矣。
說明訓解文字,必須因聲求義,不能拘泥於文字的形體,從語言本身解決語言的問題。另一方面,王念孫認為說經者必須「揆之本句及上下文」,注意語言環境和上下文的整體意義關係,不能孤立對待字詞的意義。再進一步,是要充分了解經意,了解經意是治經的目的,王念孫謂:
說經者,期於得經意而已。前人傳注不皆合於經,則擇其合經者從之。其皆不合,則以己意逆經意,而參之他經,證以成訓,雖別為之說,亦無不可。
說明治經必須以了解經意為目的,治經不在傳述或重覆前人的成說,假如前人經說不符合經意,便不必曲從,必須要自己深
思考,以尋求正確的解釋,而又利用其他經典加以參證自己 的說法,雖然和過往的成說有異,也是不必介意的。王念孫這套治經的主張,完全擺脫當時佞古盲從尊漢的拘勒,與戴震的精神是一致的。所著《廣雅疏證》十卷和《讀書雜誌》八十二卷,充分體現王念孫深厚的訓詁工夫。
王念孫兒子王引之,字伯申,號曼卿,少年即以學問名天下,世稱高郵王氏父子。父子兩人共同著述,世所罕見。父子兩人的四大名著:嘉慶元年,王念孫寫成《廣雅疏證》十卷,王引之注釋。嘉慶二年,王引之編《經義述聞》三十二卷,其中三份一內容引述王念孫的說法。嘉慶三年,王引之成《經傳釋詞》十卷,有超過三份一是其父的說法。嘉慶十三年起,王念孫《讀書雜誌》八十二卷陸續出版;王念孫謝世後,王引之編遺稿為《餘編》二卷,附載書後。
王引之較之王念孫更重視「虛詞」。《經傳釋詞》便是訓解經傳中的虛詞的結構,時人譽之為「讀經之總龜」。王引之批評歷來治訓詁的學者沒有充分了解虛詞的性質和作用,每每誤把虛詞當作實詞看待,以致誤解經傳文本。是書糾正這種錯誤的做法,收錄經傳中虛詞一百六十七個,依照唐代守溫的三十六字母(即聲母)次序排列,按聲母發音部位七大類,卷一至卷四為喉音字,卷五為牙音字,卷六為舌音字,卷七為半舌、半齒的日母字,卷八為齒音字,卷十為唇音字。這正是戴震、王念孫所極強調的因「聲」求義原則的體現。且舉《經傳釋詞》一例以見大概;
卷三釋「有」字:
有,語助也。一字不成詞,則加有字以配之。若虞、夏、殷、周皆國名,而曰「有虞」、「有夏」、「有殷」、「有周」是也。推之他類,亦多有此。⋯⋯說經者未喻屬詞之例,往往訓為「有無」之「有」,失之矣。
說明「有」可以作前綴性質的語助,令單音名詞複音化。王念孫舉一反三,博取例子,歸納而成為認識古代語言文字的原則原理,而不是緣經生訓,孤立解說文字。訓詁學發展到這階
段,便完全成熟了。王氏父子於經學訓詁的成就,即使道光年間力排漢學的方東樹,在所著的《漢學商兌》也得首肯說:「實足令鄭、朱俯首;漢唐以來,未有其比。」則二王在經學上的學位,足見一斑。
王氏父子在訓詁學上有如此鉅大成就,主要在聲轉的通假上取得的;而聲類的研究是直接主宰的關鍵因素。這方面,值得一提的是戴震的好友錢大昕。
錢大昕,字曉徵,又字辛楣,號竹汀,江蘇嘉定人;精通經史,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譽之為一代儒宗。錢大昕於聲韻訓詁,創獲良多,《十駕齊養新錄》結集了這方面的成就。值得注意的,是和轉語理論的實踐關係至切的古代聲類研究。錢大昕所提出的「古無輕唇音」和「古無舌上音」說便是極重要的聲類創獲,前無古人,為以後聲音訓詁之學指示康莊通衢。
甲、古無輕唇音
謂凡今讀輕唇音的字,古代多讀重唇音。例如佛,今讀符弗反,符為聲,讀輕唇音,古代讀如「弼」,讀重唇音。
乙、古無舌上音
舌上音即舌面音,如照、精之類的聲母現代讀舌面音,但古代則多讀為舌尖音;例如直,古代讀如特;豬,古代讀如都,豕和都便是一音之轉。
錢大昕根據大量先秦古籍,歸納出這兩條聲類發展的規律,令以聲音通假為主的經典解釋,得到飛躍的發展;要非錢氏的創獲,王氏父子和段玉裁的成就亦難以實現。因此,在敘述戴、
段、二王的經學成就時,錢大昕的影響是絕不可忽視的。《國朝漢學師承記》載戴震語謂:
當代學者,吾以曉徵為第二。
則戴震隱然以第一自居;這雖是江藩的傳述,未必可信,但錢大昕與皖學關係至深,則是事實。
清代小學史上有「 戴、段、二王」 的稱號, 代表了清代小學的最高成就。段便是指戴震學生段玉裁。段玉裁,字若膺,號茂堂,江蘇金壇人。雖僅小戴震四歲,但執弟子禮甚恭敬,提及戴震,必垂手拱立,可見師禮情誼之深。於《尚書》、《毛詩》、《周禮》、《春秋左傳》、《儀禮》都有專著,綜博群經,但最為人稱道的,則是《六書音韻表》五卷及《說文解字注》三十卷。段玉裁的經學訓詁,取法戴震,亦是以聲韻之學入手,實踐戴震「字書、故訓、音聲未始相離」的主張,
為同門王念孫《廣雅疏證》作序說:
治經莫重於得義,得義莫切於得音。
於《說文解字注》卷十五更明確說:
聖人之造字,有義以有音,有音以有形。學者之識字,必審形以知音,審音以知義。
段玉裁強調治經的目的在「得義 」、「知義 」,「義」 是關懷所在,這和他一生敬仰的恩師戴震是一致的。事實上,段玉裁極尊崇宋人性理之學,在給嚴元照(精治《爾雅》的經生)
的《娛親雅言》作序說:
考覈者,學問之全體;學者所以學為人也,故考核在身心性命、倫理族類之間,而以讀書之考核輔之。今之言學者,身心倫理之不務,謂宋之理學不足言,謂漢之氣節不足尚,別為異說,簧鼓後生,此又吾輩所當大為之防者。
段玉裁在批判整個乾嘉時代學風的偏蔽,徒以紙上考據工夫為是,摒棄輕蔑宋儒講求身心操守的理學;這樣的批評,反映了段玉裁對待漢、宋之學的輕重比例。的確,段玉裁晚年於《朱
子小學跋》之中,便說:
漢人之小學,一藝也;朱子之小學,蒙養之全功也。
段玉裁肯定朱子之學,予宋學極高的評價,如果掩去作者姓名,根本不可能想像是文字訓詁大師段玉裁的說話。段玉裁更且追悔說:
喜言訓詁考核,尋其枝葉,略其根本,老大無成,追悔已晚。
這是一段極沈痛的剖白,自悔把自己一生虛耗在訓詁考核的紙面功夫上,在末枝小節的問題上浪費生命;「老大無成」一語,
沈痛無比,是對自己一生的功夫徹底否定,在其他看來是經學經典的《六書音韻表》和《說文解字注》之類,作者自以為一文不值。經世致用的精神,實一直支配著段玉裁的內心世界。於太平盛世不能大展才華,徒然白首窮經,這種苦澀的滋味,是難以忍受的。段玉裁外孫龔自珍傳其學,終走上今文經世之學,是必然的。
於皖學的結束處,特別揭示段玉裁內心的苦悶和追悔,所以顯示異族統治下的所謂經學復興, 實在是一種表象,與漢人賴以安身立命的氣象不可同日而語。即使身處其時而為後世尊仰的一代大師,也按捺不下心底裡因虛浪韶華而透發的感慨。
但無論如何,乾嘉時代吳皖兩大陣營以及其他經學家,都付出辛勤的勞力,而遺留下豐碩的成果,為後人通讀儒家經典及研治秦漢文獻奠定穩固的基礎。這份文化上的貢獻,是值得肯定和尊重的;不能以「煩瑣」為藉口,於是一筆抹殺,又或輕蔑對待。
大體上說,吳學極力復原兩漢經說,以考證輯校為務,令古代學術的面貌得以重現,於學術上已功德無尚。而皖學特別重視訓詁方法,並從浩如湮海的文獻之中,
歸納出原則和理論,極能表現科學的治學精神,而且為後來的語言學開出無限法門;吳學的承上,和皖學的啟下,都足以令乾嘉時代的經學家屹立學壇,無愧於中華學術。對待清學代表的乾嘉漢學或古學,必須從整個學術發展的大脈絡定位,不能就某一學術立場隨意褒貶。
【請繼續閱讀清代晚期的經學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