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9日 星期日

清代經學蓬勃的主要原因

於異族統治下,經學能夠有如此鉅大的成就,是絕不容易的事。探討清代經學發達的因素,這一客觀政治大氣候是必須留意的。清代經學的勃興,究其因由,有以下五項:
   統治者的提倡;
   宋元明三代經學的累積;
   治經方法的自覺和運用;
   私人講學的誘導;
   沈潛的民族意識的激宕。
統治者的提倡
滿州統治者入關後,頗優禮儒學,對士子採用懷柔和安撫的政策,務令從根本上穩定政權。清世祖順治在位十六年間,雖天下未寧,已開科取士。順治十二年,便命令順治三年一甲第一名進士傅以漸撰寫《內則衍義》;〈內則〉是《小戴禮記》的一篇,以女教和家法禮儀為主要內容。十四年命傅以漸和曹本榮修《易經通注》。
至康熙繼位,更獎崇儒學,以孔、孟、程、朱之學示天下學者,又多次親赴曲阜孔廟以九叩禮敬拜孔子,御製周公、孔子、孟子廟的碑文和親書勒石,復賜周公、孔子、孟子、子游、朱子、周敦頤等後裔為「《五經》博士」。
《五經》博士於兩漢為官學,由是一變而為聖人之後所專有。提倡宋儒理學不遺餘力。在這種氛圍之中,儒家經學自然燃起甦生的火炬。康熙朝儒臣之首的徐乾學,雖然貪婪枉法,但在康熙帝的支持下,集儒士編成的《讀禮通考》一百二十卷,《清史稿》譽其「博採眾說,剖析其義」,把宋、明禮說類集,方便翻檢。
及乾隆登位,即命儒臣編纂《三禮義疏》。可見清代統治者對儒學的重視,在提倡朱子理學的同時,於禮學的整理更不遺餘力,從〈內則〉至完整的《三禮》(即《周禮》、《儀禮》和《小戴禮記》),規模漸大。究目的所在,都是冀望借禮學張揚尊卑的意識,於意識型態的層面穩定統治的局面。這種「有為」的儒學倡導,雖不足以令恢宏的漢代經學精神重振,卻為經學的文獻研究提供了發展的空間。
前代經學成果的累積
自漢代以後,經學的黃金時期雖然結束,但經學依然主宰著文化學術以至政治和意識型態。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刪蕪汰繁的經學時期,兩漢經學文獻給有選擇地保留、整理和詮釋,例如鄭玄的《三禮注》為這時期的禮學家所尊崇而奠定不朽的地位,爾後自唐迄今,研治古禮終不能越鄭學的範籬;清人好言鄭玄之學,有「佞鄭」的譏哂,便是強調鄭注的訓詁方法。
在《春秋》方面,西晉杜預的《春秋左傳集解》,一直至當代,依然是研治《左傳》的經典,清儒研治《左傳》,亦難得超越,洪亮吉有《春秋左傳詁》,亦只為復原杜預《集解》之前的漢人注解的面貌而已。
至於《穀梁傳》,東晉范寧著《春秋穀梁傳集解》,《晉書》譽為「其義精審,為世所重」,與何休《公羊解詁》、杜預《春秋左傳集解》,並為研治《春秋》三傳 的經典;逮至晚清鍾文烝(1818—1877 年)以三十年時間,完成《春秋穀梁傳補注》的集大成工作。
於《易》,則西晉王弼以 義理注古文費氏《易》,擺落兩漢象數之學;唐孔穎達納入《五經正義》,自此王弼注的費氏《易》定於一尊。但象數之學是傳統緯學不可分割的部分,治經者是不能漠視的;於是唐人李鼎祚作《周易集解》,專錄漢人說法。這部著作,成為清代研治漢《易》的經典, 象惠棟以三十年之力,精研《集解》,著成《周易述》,欲復原兩漢象數《易》學,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譽之為「漢學之絕者千有五百餘年,至是而粲然復章矣」,視之為「漢學」復興的標誌。
清儒於《詩經》的研究成就卓著,然亦不離唐孔穎達的《毛詩正義》和朱熹《詩集傳》,講究訓詁的宗尚前者,而探求詩義的根本朱《注》。事實上,宋元以來的經學,已經自成面目, 和漢唐大有區別,對於傳世的經傳,不墨守成說,而敢於表示懷疑的意見。舉其著者,如歐陽修《易童子問》謂費氏《易》的《十翼》(即《易傳》)不是孔子所作;而歐陽修、蘇軾、蘇轍謂《周禮》為後出之書;南宋王柏作《詩疑》和《書疑》,更以意去取刪節;這種大膽懷疑的風氣,雖不為經學家廣為接受,但無論在審辨或維護的過程中,必然深化問題的思考,造出更為輝煌的成就。
例如《尚書》於漢代只有廿八篇,因出於西漢伏生,所以稱《今文尚書》;到了東晉,豫章內史梅賾獻上 一部五十八篇的孔安國注《古文尚書》,唐初孔穎達將這部《尚書》納入《五經正義》,於是《今文尚書》亡。但《古文尚書》文從字順,和先秦行文風格不相類,北宋徽宗時期的學者吳 撰《書裨傳》,已指出行文風格不統一的問題,朱熹也深受吳棫的啟發,也對學生說「某嘗疑孔安國書是假書」,但朱熹沒有再深入論證;他的弟子蔡沈撰《書集傳》,雖仍沿五十八篇的古文本,但具體注明今文和古文的情況,並對所謂孔安國《書大序》提出疑問。自元代以後,蔡氏的《書集傳》懸為功令的必讀書,對《古文尚書》的疑惑漸漸深入人心。元代吳澄撰《書纂言》,只解釋今文二十八篇,明確指出其餘廿五篇「無一字無所本」,都是採輯傳注的偽作。至明代梅鷟撰《尚書考異》,具體揭露文句采補的來源,鐵證如山。到了清初,姚際恒《古今偽書考》及《九經通論》,亟辨《古文尚書》的作偽,為同時的閻若璩所推重。閻若璩沈潛三十多年,盡發《古文尚書》的徵結,作《古文尚書疏證》八卷,引經據古,紀昀《四庫提要》謂「一一陳其矛盾之故,《古文》之偽大明」,完全解決了這件經學史上的公案;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便把閻若璩置於卷首,視為「漢學」的典型。閻若璩的成就,可說是宋、元、明三代的成果漸漸累積而成的。
清代經學的創穫,經學家自身的不懈努力固然至為重要,但亦不能忽視過往的大量成果,否則便有掠美之嫌。事實上,經學的問題很多時要在一段長時間內,復經一代代學者的辛勤鑽研方得以解決。對待清代經學的發展,態度應該如此。
治經方法的自覺和運用
清代經學家在研治經典文本上成就卓著,其中一重要的因素, 是對研治的方法或途徑,有極清晰的了解和自覺。《清史稿.儒 林傳序》有一段很典型的話:
綜而論之,聖人之道,譬若宮牆,字訓詁,其門徑也。門徑苟誤,踐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學人求道太 高,卑視章句,譬猶天際之翔,出於豐屋之上,高則高矣,戶奧之間,未實窺也。或者但求名物,不論聖道, 又若終年寢饋於門廡之間,無復知有堂室矣。是故但立宗旨,即居大名,此一敝也。結義確然,雖不踰閑,德便出入,此又一蔽也。
這是一種佯為調和之論,既批評「宋學」先立宗旨虛貫全體的 思想獨斷作風,也不滿「漢學」能入而不能出的錮蔽狀態;實際上標榜的,還是「漢學」以文字訓詁為入門的時代意識。清代乾嘉漢學首領的錢大昕,便很明確說:
夫窮經者必通訓詁,訓詁明而後知義理之趣;後儒不知訓詁,欲以嚮壁虛造之說,求義理所在,夫是以支離而失其宗。漢之經師,其訓詁皆有家法,以其去聖未遠。 魏晉而降,儒生好異求新,注解日多而經益晦。
以「訓詁」為漢代經學的特點,要求治經必須運用漢人的訓詁方法。錢大昕這說法只是以偏蓋全,後來龔自珍加以抨擊而另號「清學」 一目,然錢氏有為而發,意在強調「訓詁」的法門,以文字訓詁為治經必循之途。清代訓詁大師王念孫(1744—1832年)序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謂:
訓詁、聲音明而小學明,小學明而經學明。蓋千七百年無此作矣,則若膺(按:段玉裁的字) 之書之為功也大矣。若夫辯點畫之正俗,察篆隸之繁省,沾沾自謂得之,而於形聲、讀若、轉注、假借之通訓,茫乎未之有聞,是知有文字而不知有聲音訓詁也。
更明確指示治經的階段,視聲音訓詁之學為研治「小學」的關鍵,而「小學」精通方才是研經的基本條件。
所謂「小學」,漢代以來專指語言文字之學,名雖為「小」,卻是一門極實在的學問。兩漢遺留下來的《爾雅》、《方言》、《說文解字》、《廣雅》、《釋名》等,是這門學問的基本典籍。清儒端重訓詁,對這批小學典籍亦特加注意,例如王引之便說:
訓詁之學,發端於《爾雅》、旁通於《方言》。
於是,有清一代的小學,又各為專門,出現了「雅學」、「說文學」的更為專精的學問。如邵晉涵的《爾雅正義》、郝懿行的《爾雅義疏》、錢繹的《方言箋疏》、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都代表著清代小學的卓越成就,是清儒治經方法的自覺所產生的結果,終於蔚然自成大國,於傳統經學之中 別出新面。
以精通小學為治經竅門,這認識與有清一代相終始,至晚清章炳麟早年寫了一本名為《經解入門》的書, 託名江藩,概括了清儒治經的經驗和方法,也專列了說經「必先識文字」、「必先通訓詁」、「必先明叚借」、「必先知音韻」、「必先審句讀」、「必先明家法」,與《清史稿》所說的門徑,是 完全一致的。清代經學尤其是文獻整理之所以越邁往古,差成絕學,與方法論的自覺是分不開的。
私人講學的誘導
清代經學的復盛,人才來自私人講學。私人講學在清代學術史上扮演至重要的角色,官學只重視舉子業,為學士晉身的臺階而已,在整代學術發展的過程中,起不了作用。
私人講學,經師的傳受最受關注,而治經的具體方法亦在師傳的系統之中發揚和成熟。清儒重視師承的風氣最烈,前代難見,江藩的《國朝漢學師承記》便是時代的產物。所謂師承,指出經學的淵源,以此確立地位;宣稱學有本源,得著名經師的指導,才受到時流的認同。
清代經學,便是在這種重視師承的私學系統中發展,家法或學派的觀念十分濃厚;在漢代有所謂「累世經學」,而在清代,則更成為特色。舉其著者,如惠氏祖孫父子,惠周愓於康熙朝以經學聞名,子惠士奇承家學,深邃經學,至孫惠棟更以治《易》為世所尊。而惠棟有弟子余蕭客,至於時流如王鳴盛、錢大昕、王昶等著名經學家,俱曾向惠棟請教指點。可見惠棟成為乾嘉時代經學師承的一個核心人物,同時另兩位關鍵人物,便是戴震和錢大昕,王國維視這兩位經學家為乾嘉經學的代表人物。錢大昕曾求教於惠棟,而其弟錢大昭,從子錢塘、 錢坫、錢東恒、錢繹、錢侗等,江藩《漢學師承記》謂錢氏「一門群從,皆治古學,能文章,可謂東南之望」。而清代治訓詁之首的王念孫,師事戴震,傳子王引之,而孔廣森和段玉裁都是戴震的門下,又形成另一師承系統。在經學史上,以惠棟為核心的一脈稱為「吳派」,戴震一脈稱為「皖派」,都是透過私人講學張大了「漢學」的門楣。即使晚清主宰學壇的《公羊》今文學,亦莫不是以師友相承、互相呼應唱和而形成披靡的力量。
民族意識潛在的激宕
在異族統治下,經學成就如此輝煌,是很不尋常的現象;尤其是顧炎武和黃宗羲義不仕清,極表民族氣骨,一直為朝野所尊崇,亦視之為清代經學的啟導人物;清室旌表氣節,目的在張揚忠孝,意圖以華夏忠孝倫常理念穩定這被征服的民族,令征服的統治得以長存。然而,對漢族來說,無論清室的政策如何懷柔或高壓,或者怎樣恩威並施,整個民族的心靈創傷是難以消弭於無形的,加上薙髮易服,日常生活已存在最具體的異族統治訊息。清室獎重儒學、表彰忠義是為了長遠的政治考慮,卻無可避免激發起潛伏於整個漢族的民族意識,這是清室意料之外的。值得注意的是,清室自入關後褒揚的是程朱理學,所重用的是所謂理學大臣,即使後來所謂中興名臣的曾國藩,亦主宋學。然而,清代的學術卻不在理學,而是處處向理學最高權威挑戰的「漢學」。「漢學」在清代的開山祖師,而且是特意強調的,便是顧炎武和黃宗羲。值得注意的,是「漢學」一直都在被征服的漢族的民間流行,由下而上。這「漢學」,雖表面 上給解說為「兩漢之學」,但一語相關,亦有漢人自家之學的深層民族情意結的存在。
兩漢的經學以《春秋》為主體。《春秋》的華夷之辨,是《春秋》大義的組成部分。講漢代經學,不能不談《春秋》;但一說《春秋》,則難以避免華夷的問題,對於清室,這是極敏感和要害的。 如果真正的「漢學」 復興,便會民族精神大熾, 一發不可收拾;清室於此, 是不會熟視無睹。清初儒生呂留良專講《春秋》華夷正閏之辨,令清室銜恨至極,以尚未形諸行動,康熙稍示寬容。一旦發現呂留良的思想有挑起舉正的蛛絲馬迹,雍正帝更絕不寬容,即使呂留良已身死多年,也要「發冢斲棺」,銷燬所有著述,家人學生無一倖免。可見,清室對漢族的經學,是極度關注的。而漢人經學便是在異族嚴厲監控的情況下發展,亦只能走上文獻研治的路途,於經學文獻的詮釋和整理寄寓民族的尊嚴,以「實學」抵消清室對程朱理學別有用心的提倡,可以說是潛伏的民族精神 的集體潛意識的反應。
綜以上五項清代經學發展的促動因素,都是錯綜影響,互為相輔。歷史的發展是複雜的,亦有個別事例佚出於常理常情之外,但清代經學既是中國古代學術史上的奇葩,從史的高度理 解發遑的因由,也是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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