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族學術的主流是經學,這是一門和政治關係極為密切的知識系統和價值觀念,對政權起極重要的穩定和監察作用。蒙古人以馬上得天下,亦以馬上治天下,沒有重視漢族這門特殊的學問和觀念,政權亦只維持八十年而覆亡。
滿族入主中原,有懲蒙元的失敗經驗,極力提倡儒學,渥禮士人,而大部分君主亦深好中華傳統學術。於是,清代不單只在武功上邁越漢、唐,而文治之盛亦不遑多讓,不論學術、創作與藝術,都能夠出現集大成式的卓越成就,不啻為中華傳統文化作出極輝煌的總結。中華學術尤其是經學,能夠在滿州異族高壓與懷柔的制馭空隙之中大放異彩,正顯示了經學所蘊含的無尚生機,展現中華學術生命力的強大。
清代二百年經學之盛,令當時的學者自負為足以比肩兩漢,晚清著名經學家皮錫瑞在《經學歷史》裡便譽舉有清一代為「經學復盛時代」。的確,若論研治儒家經典文獻的量來說,可說前無古人。例如阮元領編的《皇清經解》,選收了清中葉前的治經成果,凡一千二百一十二卷,錄書一百八十餘種;後來晚清王先謙踵繼其事,編《皇清經解續編》,有一千四百三十卷之富,收書凡二百零九種。文獻之富,真可謂漪與盛哉。況《經解》和《
續經解》只收錄「漢學」家的治經成果,大批數量不下於正續《經解》的理學文獻或「宋學」研經著述,都在摒棄之列。如果以顧炎武「理學即經學」的觀點審理清代的學術,則清代經學的文獻真是窮畢身氣力也難以通讀。涉及面寬、研治方法精密,「實事求是」,是這一批清代經學文獻的大體特徵。
清代經學文獻儘管繁富,指涉複雜,但從時運轉移和治經態度這關係綜理經學的發展,頭緒是十分明顯的,脈絡亦至為清晰,大抵可以把整個發展劃分三階段,對應世運政治的興衰。
王國維為沈曾值所撰七十壽序,談及有清一代學術三變,頗為精當,足供參考,文云:
我朝三百年間,學術三變:國初一變也,乾嘉一變也 道咸以降,一變也。
順康之世,於造草昧,學者多勝國(按:勝國一詞,於禮學為已滅亡前朝故國,此指明朝)遺老,離喪亂之後, 志在經世,故多為致用之學,求之經史,得其本
,一掃明代苟且破碎之習,而「實學」以興。
雍嘉以後,紀綱既張,天下大定,士大夫得肆意稽古,不復視為經世之具,而經史小學專門之業興焉。
道咸以降,涂轍稍變,言經者及「今文」,考史者兼遼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務為前人所不為,雖承乾嘉專門之學,然亦逆睹世變,有國初諸老經世之志。
故國初之學 ,乾嘉之學精,道咸以降之學新。 竊(按:作者自稱)於其間得開創者三人焉,曰崑山顧先生(按:指顧炎武),曰休寧戴先生(按:謂戴震),曰嘉定錢先生(按:即錢大昕)。國初之學,創於亭林(按:顧炎武的號);乾嘉之學,創於東原、竹汀(按:分別是戴震的字和錢大昕的號);道咸以降之學,仍二派之合,而稍偏至者,其開創者仍當於二派中求之焉。
蓋嘗論之,亭林之學,經世之學也,以經世為體,以經史為用。東原、竹汀之學,經史之學也,以經史為體, 而其所得往往裨於經世,蓋一為開國時之學,一為全盛時之學,其塗術不同,亦時勢使之然也。道咸以降,學者當承乾嘉之風,然其時政治風俗已漸變於昔,國勢亦稍稍不振,士大夫有憂之而不知所出,乃或託於先秦、西漢之學以圖變革一切,然頗不循國初及乾嘉諸老為學之成法,其所陳夫古者,不必盡如古人之真,而其所以切今者,亦未必適中當世之弊,其言可以情感而不能盡以理究;如龔璱人(按:指龔自珍)、魏默深(按:指魏源)之儔,其學在道咸後,雖不逮國初乾嘉二派之盛,然為此二派之所不能攝其逸而出此者,亦時勢使之然也。
以「時勢」論定清代學術三變,是切合經學發展的實況。清初學術秉承經世致用的精神,反撥晚明虛浮的學風,顧炎武是其中的表表者,有體有用,精神氣魄是恢宏的。
至中葉清高宗乾隆及仁宗嘉慶期間,清室統治完全穩定下來,文網漸密,懷柔高壓並施,經學亦轉向文獻研治之途,即所謂「經史之學」而已,治學以精微的考訂為尚,戴震和錢大昕是這時期的代表人物。
及至宣宗道光和文宗咸豐的所謂「道咸」 時期,清室已漸走下坡,而外憂內患日亟,時勢已難容許學者遠離國是,求新求變,以謀挽救,是晚清學術的基本取向。此中人物,以龔自珍和魏源發獅子吼為代表,他們的學術飽含一股熱切的憂國情懷,激動人心,即所謂「其言可以情感而不能盡以理究」,激世之志寄託在先秦西漢的《春秋公羊》學,借題發揮,「不必盡如古人之真」,謀求經世致用,回拍清初的經學精神。
王國維的清學三變論勾勒出二百六十年的經學輪廓,雖然當代學者余英時教授主張學術史的「內在理路(inner logic)」(詳見余英時,1996),認為以政治論學術屬「外緣」的解釋。
但經學和他類學術本質極為不同,經學從兩漢開始,便是以政治領路者的姿態出現,用唐代經學家孔穎達的話,稱之為「救世」,而且兩漢以來,「經世致用」的觀念已根本深埋於經學的核心。經學這種稟賦的屬性,注定要與國運污隆相呼應,而且亦必然於運會衰微之際展示出特殊的魅力和氣魄。
只要審視東漢末葉及清代晚期的情況,對於中國古代學術主流的經學發展脈絡的理路,便很瞭然。以時勢論經學家的反應,是切合經學本質的。對於卷帙浩繁的清代經學遺文,若納入時運的軌轍之中,以史的高度加以瞰視,便能夠掌握理路所在,而不致於泊沒在故紙堆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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