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的經書,可說是汗牛充棟。這麽多的經書,究竟從哪裏來的呢?按照道教自己的說法,其中很大部分的“經”,是各路神仙演說的,“經”之外的注疏、議論、仙傳道史等,是歷史上的高道們,為了傳道布教而創作的。若站在歷史學的角度看,不管是“經”還是注疏議論,同樣都是人寫的,而且主要是道士們寫的,前面的道士一代一代地撰寫,後面的道士一代一代地編輯整理,千百年積累下來,自然就成了今天的這番規模。這樣兩種說法,究竟誰對誰錯,沒必要開展討論。在許多問題上,歷史與宗教其實都無法開展討論,只要站在歷史的角度知道對方是講宗教,而站在宗教的立場上又知道對方是講歷史,就可以了。
既然知道對方是講宗教,那就將它當作宗教,弄清它這麽說的內涵、意義。這樣的內涵和意義,也是歷史的一部分,是歷史研究課題中固有之義,沒有這個部分,歷史就只是一張皮,一具空殼。而要弄清楚它這麽說的內涵、意義,首先就需要弄清楚道教經書的體系結構,看看它的內涵和意義,生長在一個什麽樣的整體裏。
道教經書的體系結構,都是按《道藏》的體例編排。其實,《道藏》是全部道教經書的總集。理論上,所有道教經書都應收錄在《道藏》之中(如果沒有做到,那只是條件和技術所限)。道教經書包羅萬象,是千流百派在千秋百代的作品總匯,如果沒有一個合乎邏輯的筐子將這些作品裝起來,只是堆放在一起,勢必雜亂無章,像堆不高的沙子,不能作為登高望遠的臺階。在道教史上,就曾出現過這種“經教無統貫”、“無統緒” 的問題。而“經教無統貫”意味着修行也沒有一個循序漸進的次序,修行若沒有次序,則血肉之軀變成神仙,就難以令人信服。可見對於道教的發展來說,這個問題很重要,尤其是在佛道二教都有機會拓展發展空間的南北朝時期。
面對着這個難題,南北朝時有頭腦、有學問的道士們就摸索出一套統貫道教經書的體例,這就是“七部”。
“七部”的名稱,按照由前而後的順序,依次為洞真、洞玄、洞神、太玄、太清、太平、正一,流傳到現在唯一的《道藏》版本,是明正統年間編修的《正統道藏》,就是按照這個順序排列的。但是,將道教經書收集起來,再按照“七部”編排,所能解决的應該是圖書分類問題,與“經教”有無統貫、修行有無次序等義理難題,究竟有什麽關係呢?按照道教的說法,這
“七部”體例內裏的玄機,不可以尋常眼目馬虎帶過。
“七部”其實屬三個層次,“太玄”等“三太”,是輔助、補充“洞真”等“三洞”的。太清部輔助洞神部,主要講在人世間修煉神仙的事情,基本宗旨是長生住世,如《太清金液神丹經》講修煉金丹,《三皇經》講天地人三才之道,都體現出這樣的宗旨,所以這個層次的道經,代表了道教的高情遠致,是道教的基本信仰。太平部輔助洞玄部,主要講致世太平、齋醮科儀等修身養德之事,如《太平經》講人類社會公正和諧的道理。《洞玄靈寶道學儀範》講齋醮科儀的規範和功德等,這個層次的道經,代表了道教的淑世情懷,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由個人修仙向致世太平的升華。太玄部輔助洞真部,既是經教的最上一層的金科玉律,也是修行的終極境界,由仙而聖而神,如太玄部原來主要收錄的《道德經》,講宇宙萬物大化之道,洞真部冠於群經之首的《度人經》,講無量度人的至聖之行,都體現出最上一層經教的品格。擺在最後的正一部,道教所給予的定位是“總述三乘之用”,三乘即“三太”輔助“三洞”。這也就是說,正一部與三乘的關係,是體用關係,正一部講述三乘經教對於個人、對於人世間的應用價值和應用方法,所以最貼近生活。
這七部體例,合起來就稱為“三洞四輔”,“四輔”包括三太和正一部。自南北朝以降,這七部體例始終是編修《道藏》的穩定模式。雖然唐宋以後道派在不斷增衍,經書也在不斷增衍,七部體例對於分類、歸納新出道派的經書並不一定很合適,但由於它代表了道教的經教體系和信仰體系,所以整體框架相沿弗革,直到近年編修《中華道藏》,也同樣以七部體例為基本架構。
按照七部的體例設計,“四輔”之下不另設子目,直接將所收經書的篇目列在各部之下,而“三洞”的下面又各自分為十二類,依次為本文、神符、玉訣、靈圖、譜錄、戒律、威儀、方法、衆術、記傳、贊頌、表奏。這十二類之分,原本是專門針對《靈寶經》的,問世的時間更早一些,是由南朝劉宋時的著名道士陸修靜開創,七部體例則問世於南梁時期。在義理解釋和實際作用上,十二類與七部也有所不同。七部涵蓋了當時各主要道派的經典,如洞真部收上清派的各種經書,洞玄部收靈寶派的各種經書,等等。這樣將各派經書編輯為一個體系,既是對道教各宗派的整合,也是為完整的道教信仰和經教體系建構。而十二類之分,則主要是為解决信仰和經教體系內的層次結構問題,分清楚哪些經書是神仙演述的,哪些經書是道士對衆神所說經典的闡釋,又有哪些經書是用來修持的,哪些經書是用於齋醮科儀的,等等。其中,本文和神符兩類是神書,包含着特殊的義理內涵和意義。
這兩類經書據說是由元始天尊演述,是關於宇宙化生過程中所呈現出來的圖形,它與人間的著述大不相同,因為人間的著述只能記錄某種知識或想法,而本文和神符兩類道經,卻是記錄開天闢地以來世間萬物的真相。玉訣類收錄的,是前兩類經典的注疏;靈圖類則收集神秘的圖案和相關的解釋,如《五岳真形圖》、《二十四生圖》等。據說,這些圖案可摹寫出各種神靈的真實面目,所以即使是道教中人,也認為它們是很神秘的;譜錄是道教的傳承譜系,道教的種種金科玉律、丹道秘術,據說都是從天上傳到人間,又在人間代代相傳,譜錄記載着這些傳承關係;戒律類的經書,很明顯就是宗教生活中所應當遵守的各種清規戒律;威儀類收錄有關齋醮科儀、傳度儀式等內容的著述,是道教內部的禮儀節文;方法和衆術兩類的內容相互關涉,也容易相互摻雜,但大致區分還是有的。方法類主要收錄各種丹方、藥方等,由於方子都有劑量標準,有特殊的量化要求,所以稱作“方法”,也就是有方圓法度的意思;衆術類則主要收錄各種有關內修秘術的著作,諸如存神、存思、導引、
還精補腦等等,這些內修秘術也有方圓法度,但其方圓法度沒有量化標準,是靠修煉者自己感悟、掌握,所以與方法類有區別;記傳類收錄《列仙傳》、《神仙傳》之類的著作,其中,史實記錄往往與神仙傳奇相間雜,所以在做研究及引用資料時,要留意辨別;贊頌和表奏兩類,都是齋醮科儀中的應用文,贊頌主要是詩歌類,是歌舞娛神中陳情的部分,表奏則類似古代大臣向皇帝所上的摺子,內容包括陳述做齋醮的主事人、
事由、祈禱等。
總起來說,道教的經書結集為《道藏》,《道藏》的編纂體例, 概括起來就是“三洞四輔十二類”。這樣的體例結構,表現出道教的經教和信仰體系。
編經與修持
在歷史上,每次《道藏》的編纂過程,都可以看作是道教各宗派的整合,也就是將各宗派的經書編排到一個大筐子裏,讓道教在社會各種思想文化流派之中,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主體。這樣的整合過程,一般認為發軔於陸修靜的《三洞經書目錄》。南梁時,有孟法師作《玉緯七部經書目》,“三洞四輔”體例,就是由他創發的。北周武帝頗有雄才大略,他為了統一天下,將儒釋道三教學者集中在信道觀,編修道書,以創造萬方一統的學說,後因英年早逝,未能實現政治抱負,但就完成了編修道書的任務,題為《無上秘要》。其書按照“義類品例四十九科”的框架,節錄各派道書,以類相從,奠定隋唐時期統一各道派的基礎。武則天為了作功德,曾下令抄寫《一切道經》,唐玄宗在此基礎上又指派官員四方尋訪道書,編修成《三洞瓊綱》。這是歷史上的第一部《道藏》,此後歷宋金元三代,先後編纂成藏的有《寶文統錄》、《天宮寶藏》、《大金玄都寶藏》
等。遺憾的是,這些《道藏》都未能流傳下來。唯一流傳下來的《正統道藏》,編成於正統十年(公元1445年),共收道書5,305卷。明神宗萬曆三十五年,完成對《正統道藏》的續補,收道書180卷,通常稱為《萬曆續道藏》。2003年出版的《中華道藏》,以明正、續《道藏》為底本,進行修訂整理,增補了明以前的道教經書,但未收錄清以後的道教文獻。
明正、續《道藏》合計5,485卷,與佛教《大藏經》比較起來,規模不算大,但就個人的閱讀學習而言,這個規模委實也不算小,對於道士來說尤其如此。
按照道教的傳統,道士讀經不是為了博學,而是為了修習,要與修持、感悟等宗教實踐結合起來,所以對於不願意精讀的地方可以泛泛瀏覽。反之,如果要求嚴格,道士對於所受經書,都要做到親自抄寫、背誦、串講,甚至要對全部道書都做到爛熟於胸,到時只怕道士就不再是道士,而要轉換成皓首窮經的學究了。這不僅背離了直指性命根源的內丹道精神,而且與道教所繼承的道家風格不合。
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說道家“旨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與儒家“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大異其趣。道教繼承道家的風格,許多道士都不願意在書本上用功夫,其結果大概是利弊參半。弊的一方面,如道教內的大學者葛洪所說,“道士淵博洽聞者寡,而意斷妄說者衆”(《抱朴子內篇序》),道士們撰寫的許多經書,都極能够考驗讀者的毅力,堪忍卒讀者很少。利的一方面,是騰出時間來感悟大道真諦,所知也許不多,但感悟不能太淺。感悟當然也需要有參照,有引導,個人是否當真感悟了,不能是自封的,個人感悟的境界狀態如何,也不能是自定的,所以,前人著作雖然不必多讀,但也不可不讀,讀書以滿足其參照先賢言行的需要,則讀書與修持、感悟也就不衝突了。這是讀書與感悟之間的調和方案,完成這個方案的成果,是明清以來道教所選定的《玄門日誦早晚課》,通稱為“功課經”,包括要言不煩的《常清靜經》、《玉皇心印經》等。“功課經”作為道士在神殿上早晚念誦的文本,還附有各派祖師的神誥、步虛詞等。因為各派的祖師不同,神誥自然也就不同,如果留心聽道士們念誦,大致能够聽出屬於哪個宗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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