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與道教有過接觸的人,大抵都知道,它的基本教義是所謂“道法自然”。這個教義,並不意味着信仰道教不需要學習,更不意味着道教反對學習,只意味着道教的學習,不是簡單地以獲取知識為最終目的。因為根據道教的理解,“自然”是宇宙萬物的大全真相,也是精神上感悟此大全真相的極高境界。人類生活在宇宙之間、萬物之中,本來應該了解並且遵循大全真相,知所趨避,但人類被自身的意志、觀念等所遮掩,被自身的欲望、目的所局限,對大全真相無所了解,不僅追求很盲
,而且實現目標的方式很魯莽,以致自是相非,取捨無度,所以,需要通過效法也就是向自然學習,掃除各種遮掩,讓大 全相朗現出來。而不學習,實際上只是“放任自然”,放任意志、欲望等繼續遮掩人的精神世界,讓人在自以為自由、自然中喪失自由、自然,與“道法自然”的教義,根本背道而馳。 按照這樣的理解,道教不僅提倡學習,而且形成了一套保障循序漸進學習的教育制度,形成了帶有中國古典色彩的教學風格。
先說風格。魏晉時期,道教的傳播曾面臨困境。由於漢末道教的兩大教團―太平道和天師道,都與當時的民變以及隨後的政治割據有很深的聯繫:太平道是“黃巾起義”的思想旗幟和組織形式,天師道在張修和張魯掌教時,都是地方割據勢力;所以當“黃巾軍”被政府軍剿滅,張魯又向曹操投降之後,道教不僅在傳播形式上,甚至在存在形式、宗教性質上,都同樣面臨着轉換形態的大問題。漢末的政治變局,既使道教獲得了一次很意外的發展機會,使秦漢之際原本屬於個人私事的神仙信仰,突然間變成參與甚至發動社會運動的宗教教團,同時也使這門宗教被畫上社會政治的臉譜。在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也就是代表政府實現了對北部中國的控制之後,社會終於從無政府狀態下擺脫出來,隨後的三國鼎立雖然是分裂局面,但三國畢竟是三個政府,及至西晉統一蜀國和吳國,天下無主的時代也就被畫上句號。在這樣的時代環境裏,道教顯然不適宜以漢末的面貌繼續存在,其原因,不僅在於政治新貴們時刻提防再出現黃巾、斗米之變,還在於以宗教的名義組織政治力量的社會基礎已經瓦解。相對於漢末兩大教團的蓬勃發展來說,這是一種新境况,舊日的宗教權威隨着境况的改變漸漸褪色,像《大道家令誡》那樣抱怨教徒不聽號令的現象,反映出道教已進入教團瓦解後需要重新整合的時代。而重新整合,注定只能回到作為一種信仰、一種文化的起點上。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道教以類似書院教學的形式,維持着自身的文化傳播和組織重建。
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例子,可以顯示當時道教書院式教學的情形。據葛洪《抱朴子內篇•遐覽》自述,他青少年時,曾在鄭隱門下學習道教。依葛洪行年推算,約當晉惠帝永康以後(公元300-306年)。當時同學多達五十餘人,而葛洪因為身體比較虛弱,所以不像許多同學那樣,要“親僕役”,也就是從事採薪耕田之類的勞作,故得以親侍鄭隱左右,灑掃庭院,磨墨執燭,有時也為鄭隱繕寫舊書。這種“師有事弟子服其勞”的報 償關係,是很典型的中國古典書院模式。而鄭隱教學的一些明顯特點,更是對古典書院風格的極好展示。特點之一,是因材施教,也就是根據學生的個人才能、興趣、性格、氣質等,選擇相應的教學內容,確立相應的教學目標,不讓所有的學生都學習同樣的課程。例如葛洪,被鄭隱認定“有甄事之才”,甚受賞識,所以學習的內容比較多,他在鄭隱那裏讀過的《三皇內文》等書籍,有些同學甚至連書目都未曾見過。特點之二,是
根據學生的理解、體會、修養實踐等,循序漸進,不是一股腦地灌輸知識,只管講授,不顧效果。例如葛洪,剛入學時就表示,想閱讀有關煉丹、醫藥等方術內容的書籍,而鄭隱告誡他說,大道的根本雖然很簡要,但初學者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博覽終歸要强於束書不觀,可以避免好高騖遠的各種隱患。於是讓葛洪閱讀道教教誡、戒律方面的書籍,凡百餘卷。當葛洪就這些書籍中的可疑之處提出問題時,鄭隱發現他在知識和理解方面有很高的才能,同時也就發現了他“意在外學”,即更多地關注知識積累,未達到理解大道宗旨以駕馭知識的方法論高度(“未中以經深涉遠耳”)。針對這種情况,鄭隱讓葛洪閱讀並且整理各種散雜的短篇、札記,同時提醒他不要銳意背誦,而要分辨精粗,選擇有用的部分予以實踐。特點之三,是將知識學習與才藝培養結合起來,鄭隱通音律,善鼓瑟,常日裏一邊回答學生的各種提問,一邊指揮學生演奏音樂,“無毫厘差過”。 特點之四,是以傳授道教文化為主, 同時也講授儒家的《 禮記》、《尚書》,因為鄭隱本來就是儒者,晚年好道,但在思想文化上沒有儒道門戶之別,只不過其教學以道教為主。
類似的書院式教學,在魏晉道教中當不止鄭隱一家,不過鄭隱門下剛好有弟子葛洪,葛洪又剛好要回答某儒生說讀書無用的疑問,所以將鄭隱書院的情况寫成文字,使我們得窺一斑。
採用一個有些現代意味的說法,葛洪在魏晉時,算是一個學院派的道教學者,雖然與同時代的某些游方道士比較起來,葛洪既不兜售符籙以賺取銀兩,也不誑說禨祥以招攬信衆,在民間社會的影響也許很小,但放在道教史上來看,他卻代表了魏晉時代道教學術的最高水平,成就卓越。而葛洪從道教學術到信仰,都奠基於鄭隱書院的教育,這些在葛洪的著作中有充分的表現和明確的表述。如果將葛洪作為一個成功的範例,那麽可以說,在魏晉道教退出漢末政治舞臺的轉型期,書院式教育是維持道教文化傳播和發展的一個歷史方向。晉以後的道教宮觀,大致都具有這種書院式教育的功能,比鄭隱更進一步的地方,是後來者將教學與教階結合起來,使道教的文化傳播與道教內部的組織建設,打成一片,成為一個蘊涵發展機制的整體。
所謂“教階”是道教內部的一套等級制度。就道教作為一種社會實體而言,確立這樣一套等級制度是必要的,
否則不能保障修道傳教的有序性,其結果必然是不散即亂。站在這個角度看,儘管等級制度有些違背衆生平等的宗教精神,精神理念上的正當性讓人懷疑,但卻有其現實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如何解决現實與理念的這種衝突,可以留給思想家們去思考,問題的關鍵,也許不在於教階制度是否正當、是否合理,而在於建立教階制度的根據是什麽?教階制度又表現為什麽樣的模式?
在南北朝至唐宋這段時間,道教內湧現出許多描述教階制度的著作。這些描述究竟是對事實的記錄,抑或只是方案性的設計,其方案又在多大程度上得到組織推行,都是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儘管如此,這些方案或記錄的一個共同點,依然能告訴我們此一時期道教教階制度的基本情况,回答上文提到的兩個問題。這個共同點,就是將教階與教學聯繫起來,按照道士所接受的道教教育、所掌握的道教知識,來確定他在教內的品階,所掌握的道教知識愈多愈精深,被授予的品階也就愈高。
要說明教階的具體劃分,可以參考成書於南北朝末到唐初這段時間的《三洞奉道科戒營始》。這是一部主要講教階、戒律之類事情並且具有經典意義的著作,它對南北朝時期道教關於教階問題的探索是一種總結,而對隋唐以後道教教階制度的推行和演變,則是一個基本模式。在這部著作中,道教教階被分為二十四品級,以反映皈依、受教的二十四種情况或進境。
1.
“戶長”,是戶籍被列入道教組織的教民,來源於天師道。天師道有《道科宅錄》,登記教民各戶的人口情况,每年舉行三次集會,核實人口變遷;
2.
大道弟子、天尊弟子 三寶弟子,是皈依道教信仰的教徒,對道教的經書教誡有學習的願望;
3.
清信弟子,受“天尊十戒”、“十四持身”等戒規;
4.
男生女生,七、八歲受“更令籙”、一將軍籙;
5.
籙生,十歲以上受三將軍符籙;
6.
正一籙生弟子,受十將軍籙、《正一五戒文》等六種經籙;
7.
某治氣男官女官,“治”是天師道對其教區的劃分,“氣”是與“治”相應的天官分野,受七十五將軍籙、《正一八戒文》等六種經籙;
8.
三一弟子赤陽真人,受《黃書契令》、《五道八劵》等七種經籙;
9.
某治氣正一盟威弟子,受《都章畢印》、《三元將軍籙》等十一種經籙;
10.
陽平治太上中氣、領二十四生氣、行正一盟威弟子、元命真人,受《都功版》、《元命籙》等九種經籙;
11.
太玄都正一平氣、 係天師陽平治太上中氣、 領二十四生氣、督察二十四治三五大都功、行正一盟威元命真人,受《紫台秘籙》、《老君百八十戒》等經籙教誡二十種;
12.
洞淵神咒大宗三昧小兆真人,受《洞淵神咒經》十卷、《黃神赤章》等經籙七種;
13.
老子青絲金劍弟子, 受《老子金劍青絲 》、《十戒十四持身》兩種經誡;
14.
高玄弟子,受《老子道德經》、《五千文朝儀》等經書七種十一卷;
15.
太上高玄法師,受《西升經》、《妙真經》等經誡十二卷;
16.
太上弟子,受《黃神越章 》、《 紫宮移度大籙》 等四種符籙;
17.
洞神弟子, 受《 黃帝丹書內文 》、《 八史籙》 等符籙文書 十三種;
18.
巫山洞神法師,受《三皇天文大字》等符圖十三種、《洞神經》十四卷;
19.
升玄法師,受《升玄內教經》十卷、《升玄七十二字大劵》一種;
20.
太上靈寶洞玄弟子,受《靈寶赤書真文》、《二十四生圖》等五種;
21. 無上洞玄法師,受《靈寶經》凡四十種四十五卷;
22. 洞真法師,受《五岳真形圖》、《上清傳版》等圖籙四十二種;
23. 無上洞真法師,受《上清經》四十三種九十二卷;
24. 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弟子無上三洞法師,受《上清經
》一百五十卷及《畢道劵》等。
這二十四品,既是唐以前各主要道派的教階系統,也是道教經書傳授和學習的系統。 就其將經書的傳授和學習作為獲得相
教階的準尺而言,教學甚至比教階更重要,因為制定教階的依據是經書的傳授和學習,教階模式的文化內涵,其實是道教經書的傳授和學習模式。所以,教階可以看作是教學的外在形式,而教學則是建立教階制度的內在目的。
經書的傳授和學習,還有一套方式方法。道教所採取的方式方法,大致與中國古代的書院教育相同,即由教師指定並且提供經書文本,學生謄抄後教師予以校對,然後再定期“會經”,也就是學生談理解,談體會,教師解疑正惑,評點得失。
宋以後,道教內學習經典書文的風氣似乎有些鬆懈,至少不像唐以前那麽濃厚了。究其原因,第一是內丹道興起並且成為道教發展的主流,而內丹修持突出强調“性命雙修”式的體道悟道,不鼓勵學道者在書本裏下功夫;第二是許多新道派從不同的地方興起,道教的經籍書文也大大增衍,各道派都選擇適合自己的傳教方式,鼓勵信徒向本派宗師的言行風範尋求參悟,
學道者對於傳統經典的熱情不那麽高了,傳統經典對於學道者 的重要性也就不那麽大了。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種轉變未嘗不可以理解為向宗教實踐、宗教感悟的層面深化,教學的風氣雖然淡了,但教學的內容
卻在改變形式之後更深了。其中一個重要的改變形式, 就是宋以後道教更重視雲游參訪,雲游道士有時候像負籍游學的儒生一樣,四處尋師訪道,不過,尋訪的通常目的,不在於獲得對道教的知識性了解,而在於就修道的感悟相互印證。除了這種與內丹修持有關的印證之外,元明以來道教的兩大派別正一道和全真道,都有維持其信仰、文化傳承的教學途徑,即正一道“授籙”,全真道“傳戒”。這兩種傳度儀式,都淵源於魏晉南北朝以來的古老傳統,旨在以教階推動教學,以考試、考核的形式檢驗道士們的修養和功課。
當代道教的教學,呈現為傳統與現代並存的局面。傳統的教學是宮觀道士保持師徒關係,教學內容大抵取决於為師者的知識結構,所以通常都是個性化的,如有些側重齋醮儀式,有些側重修持方法等等。具有現代性特點的教學是道教界成立了各種形式的學院、講習班,在課程設置、教學方式等方面,都參照大專院校的模式,力圖在知識培訓上更系統化。但由於道教學院一般都成立未久,在如何編纂系統、規範的教材,如何培養充實的師資力量等方面,都還處於探索階段,所以成熟的道教學院,還需假以時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